话本小说网 > 脑洞小说 > 时空抽屉
本书标签: 脑洞  中短篇小说合集  生活 

《灯影里》

时空抽屉

秋末的薄雾像一张被雨水泡软的纸,贴在荔枝窝村的皮肤上。老槐树的叶子掉得精光,枝桠却像伸进天空的断指,固执地要抓住什么。村口那间停用的义庄,门板裂了缝,风一吹就发出“咯——咯——”的声响,像有人在里面磨牙,又像在笑。

“阿九,你听见没有?”

阿九蹲在井边,把木桶摁进水里,桶壁撞井壁,回声空空。他抬头,看见阿葵披着一件男式旧棉袄站在槐树下,棉袄太大,袖口盖到她的膝盖。

“听见什么?”

“有人在义庄里哭,”阿葵说,“像小孩,又像猫。”

阿九把桶拎上来,水溅湿裤脚,冰凉。他笑出一声呵气:“猫就猫,别自己吓自己。”

“可猫不会喊‘救命’。”

阿九没接话,把桶往肩上一甩,水荡出来,顺着脊梁往下爬。他走过阿葵身边时,低声补了一句:“晚上别乱跑,最近山里的风带腥。”

夜里,月亮像被啃了一口的咸蛋黄,吊在天上。阿九躺在老屋的竹床上,听瓦片响。那声音极轻,像有人用指甲一颗颗拨过去。他翻身坐起,摸黑从床底拖出一口木箱,箱盖掀开,一股樟脑和霉尘混着冲出来。里头整整齐齐码着黄符、墨斗线、半截黑驴蹄子,还有一把用红布缠柄的短剑。

阿九手指抚过剑身,低声道:“师父,又得出山了。”

门“吱呀”一声自开,风灌进来,带着土腥味。月光铺在门槛,像一条银白的舌头,舔进屋。阿九踩上去,影子被拉得老长,一直伸到供桌底下。桌上供着一张旧照片,照片里的林九叔——也就是阿九的师父——戴着圆框眼镜,嘴角下垂,一副“人间真麻烦”的表情。阿九抓起三炷香,在油灯上点,火头“噗”地一亮,照出他眉间一道疤。

“师父,您老人家别瞪我,我这就去把哭声掐了。”

义庄的门半掩,像一张欲言又止的嘴。阿九推门,门轴发出“咔啦”一声,像脊椎被扭断。里头黑得浓稠,月光只能浮在空气表面,照不进来。阿九把灯笼举高,烛火抖了一下,映出两排停尸板,板上盖白布,布下起伏分明。

“出来吧,”阿九说,“别躲了,你躲不过我的鼻子。”

一阵风掠过,白布边角掀起,露出一只青白的小脚,脚指甲盖里嵌着泥。

阿九叹口气:“才多大,就走错了路。”

他蹲下去,从怀里摸出一把糯米,粒粒饱满,像缩小的月光。糯米撒出去,落在那只脚上,“嗤——”一声冒起青烟。脚猛地缩回白布,布下传出“咯咯”的笑声,像玻璃珠滚进瓦罐。

“疼吧?”阿九轻声问,“疼就说明你还知道自己是鬼,不是别的东西。”

白布被掀开,一个约莫五六岁的男孩坐起来,脸是浮肿的,眼眶里却空空的,没有眼白,只有两丸黑水。男孩歪头,声音湿漉漉:“叔叔,我找不到家。”

阿九蹲着没动,灯笼的火苗拉长他的影子,一直爬到房梁。

“你家在哪?”

“在有灯的地方,”男孩说,“可灯灭了。”

阿九伸手,指尖碰到男孩的脸,冰凉,像摸到一口井。

“我带你去找灯,”他说,“但路上别回头,一回头,你就再也走不动了。”

阿葵提着一盏风灯站在义庄外,灯罩上绘着褪色的牡丹。她见阿九出来,身后跟着一团模糊的小影子,便咬了咬唇,没问。

“借我你的灯。”阿九说。

阿葵递过去,指尖擦过他的掌心,像雪落进火里。

“你打算送他回去?”

“嗯。”

“可他的家也许早没了。”

“那就给他造一个,”阿九说,“哪怕只亮一晚。”

三人一行,往村外走。夜路蜿蜒,像一条被抽了骨的蛇。风灯的光圈只够罩住他们膝盖以下,上面全是黑。男孩赤脚踩在泥上,却留下一串湿脚印,脚印里浮出细小的气泡,“啵、啵”地破。

阿葵小声问:“他叫什么名字?”

男孩回头,黑水眼眶对着她,嘴角慢慢扯开:“忘了。”

阿九插话:“那就叫‘小灯’,好记。”

男孩咀嚼这两个字,喉咙里发出“咕噜”一声,像吞下一颗滚烫的炭。

荔枝窝的祖坟地在半山坡,碑石东倒西歪,像被谁随手扔下的麻将。最边缘有一座无主孤坟,土堆矮得几乎趴地,前面插一根竹枝,枝上飘一条烂红布。阿九停住,把风灯放在坟头,灯火被压得极低,随时会断气。

“到了。”他说。

小灯站着不动,黑眼眶里慢慢渗出泪,泪是浑浊的,像隔夜的米汤。

“这里……黑。”

阿九蹲下,用短剑划破掌心,血珠滚出来,落在竹枝脚下。

“借你点光,”他说,“就一晚,别嫌少。”

血渗进泥土,竹枝竟“噼啪”抽出嫩芽,芽尖开出一朵白花,花心托着一粒火星。火星跳上风灯,“噗”地炸成拳头大的火球,悬在小灯头顶。

阿葵抬头,看见火球里映出一间小屋,窗纸暖黄,灶台上咕嘟咕嘟炖着粥,桌边坐着一对模糊的人影,朝门口招手。

小灯咧嘴,发出一声猫似的呜咽,朝火球跑去。跑到坟堆边缘,他忽然刹住,回头冲阿九鞠了一躬,影子被拉得老长,像一根折断的桅杆。

“叔叔,谢谢你。”

“去吧,”阿九说,“下次别乱跑了。”

火球“啵”地灭了,竹枝上的白花瞬间枯成灰,被风吹散。坟头只剩风灯,灯罩裂了一条缝,牡丹花被夜色吞掉一半。

回村的路上,阿葵问:“他真能到家?”

阿九耸肩:“谁知道,反正比飘在外面强。”

“你掌心的伤口……”

“小口子,”阿九攥拳,“睡一觉就长上了。”

阿葵低头,看见地上那串湿脚印正在慢慢干涸,像有人在悄悄擦。她忽然伸手,抓住阿九的袖口。

“我怕。”

“怕什么?”

“怕有一天,我也忘了自己叫什么,只能跟在别人后头哭。”

阿九停住,把灯笼提高,光照在她脸上,映出鼻尖一粒小小的痣。

“那就提前把名字告诉我,我帮你记着。”

阿葵笑了一下,嘴角抖:“我叫阿葵,向日葵的葵。”

“记住了,”阿九说,“阿葵,向太阳的葵。”

后半夜,阿九躺在竹床上,掌心的伤口火辣。他睁眼,看见房梁上蹲着一个黑影,黑影脑袋180度扭转,冲他咧嘴——是林九叔。

“师父?”

“嗯。”

“您老人家不是投胎去了?”

“排号人多,我插个队回来看看。”

阿九笑:“地府也搞插队?”

“人间都搞,地府凭什么干净。”

林九叔从梁上飘下来,脚尖不沾地,背着手,像生前那样皱着眉。

“你血用得太大方,再这么撒,不到四十就干瘪。”

“那孩子太小,”阿九说,“我不给,他就得散。”

“散就散,”林九叔冷哼,“鬼有鬼道,你掺和,折的是阳寿。”

阿九挠挠头:“您当年不也折了?”

“所以我四十就走了,”林九叔叹气,“剩下的日子,全塞在照片里,连烟都闻不到。”

阿九沉默,油灯将尽,火苗缩成豆大,随时会咽气。

“师父,”他低声问,“人死了,真会留灯?”

“留屁,”林九叔说,“灯是给活人看的,死人不需要。”

“那您回来干嘛?”

“看你,”林九叔伸手,指尖穿过阿九的肩,“看你有没有把我教的那点本事糟蹋光。”

阿九笑,眼眶发红:“糟蹋得差不多了,就剩一把糯米一把血。”

“够了,”林九叔点头,“糯米管饿,血管疼,有饿有疼,就知道自己还活着。”

灯芯“啪”地炸了个灯花,林九叔的影子像被风吹散的烟,倏地没了。

天蒙蒙亮,阿九被敲门声吵醒。阿葵站在门外,手里拎一只油纸包,油迹透出来,像画了一幅日出。

“猪血糕,”她说,“还热。”

阿九侧身让她进屋,俩人坐在门槛上,看远处山脊被太阳锯出一道金边。

“昨晚我梦见他了,”阿葵咬下一口猪血糕,嘴角沾一粒芝麻,“小灯。”

“他说什么?”

“他说灯太亮,他睡不着。”

阿九笑:“鬼怕亮,正常。”

“他还说,”阿葵顿了顿,“让你别太快去陪他,下面挤。”

阿九仰头,看屋檐角挂着的蜘蛛网,网里缠着一只干瘪的蚊子。

“我不急,”他说,“上面也挤,但好歹能晒到太阳。”

阿葵把剩下的猪血糕递给他,指尖碰到他掌心的痂,像触到一块粗糙的树皮。

“阿九,”她问,“如果哪天我走了,你会给我点灯吗?”

“会,”阿九说,“点两盏,一盏给你,一盏给我自己,免得黑里撞不见。”

阿葵笑,眼睛弯成月牙,睫毛上沾着晨露。

腊月,村里死了个老人,寿终正寝,儿孙满堂。照规矩得请阿九去压煞,免得喜丧变凶丧。阿九带着墨斗线、黄符、半瓶糯米酒,去了。

灵堂设在中厅,棺木头朝北,脚朝南,寓意“走南闯北”归来。阿九绕着棺材走三圈,墨斗线弹在棺壁上,发出“噔、噔”脆响。弹完,他抓一把糯米撒向四方,米粒落地,竟有一粒竖着转,像跳芭蕾。

“老叔,”阿九对棺材说,“您福气够大了,别舍不得,该走就走。”

棺材里传出“咚”一声,像有人用手指敲板。

满堂儿孙瞬间安静,纸钱停在半空,火舌舔不到。

阿九叹口气,从怀里掏出那张照片——林九叔的遗照——立在供桌上,又点三炷香。

“师父,您陪老叔聊聊,别让他闹孩子。”

香烟袅袅,照片里的林九叔似乎皱了皱眉,眼角却松了。

棺材里的敲击声停了,换成一声悠长的叹息,像冬天最后一片雪落在井里。

出殡那天,阿九走在最前,左手提铜锣,右手执柳枝。锣声一响,柳枝一扫,路上的野狗纷纷夹尾逃开。到坟地下葬时,阿九抓一把土,在掌心揉成团,捏成一个小人,用墨斗线缠住脖子,埋进坟头。

“替老叔挡雨,”他说,“也挡惦记。”

回村路上,夕阳把每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一队沉默的竹竿。阿九落在最后,忽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回头,却只见自己影子被夕阳钉在地上,动弹不得。

夜里,他发烧,梦见自己站在一座无门的大屋前,屋里灯火通明,却照不出一个人影。林九叔坐在门槛上,背对他,抽烟。烟飘过来,是糯米酒的味道。

“师父,”阿九喊,“我冷。”

林九叔回头,脸是空的,像被刀削平,只剩一张嘴。

“冷就回去,”那张嘴说,“别学我,把命烧给别人取暖。”

阿九想迈步,却发现自己影子被钉在门槛上,影子在哭,哭出黑色的泪。

开春,阿葵的肚子大了。她没说过孩子是谁的,村里人也不问,只在背后嚼舌根,说那孩子怕是鬼胎。阿九听见,把嚼舌根最狠的牛二堵在磨坊里,拎起领口,一拳打掉两颗牙。

“再让我听见,”阿九说,“我把你舌头割下来喂狗。”

牛二吐着血沫点头,从此闭口。

阿九带阿葵去镇里做产检,回来的班车上,阿葵靠着他肩,轻声说:“如果生出来,孩子能看见那些东西,怎么办?”

阿九握住她手,掌心痂又裂,血渗出来,黏糊糊。

“看见就看见,”他说,“我教他闭眼。”

“要是闭不上?”

“那就睁大点,看清楚了,鬼比人好认。”

阿葵笑,笑得眼泪出来,滴在他手背上,滚烫,像要把那滴血煮化。

夏至那夜,村里停电。整个荔枝窝泡在墨汁里,只剩天上银河在淌。阿葵的肚子疼起来,一声接一声,像有人在屋里敲鼓。阿九点煤油灯,烧热水,剪子煮在锅里,白汽腾腾。

产婆是隔壁村的,赶来时,阿葵已满头大汗,头发黏在脸上,像黑色的水草。

“胎位不正,”产婆说,“得去镇里。”

“来不及,”阿九摇头,“山路塌方,车进不来。”

煤油灯芯“噗”地爆了个灯花,屋里瞬间暗一分。阿九抬头,看见墙角蹲着几个黑影,影影绰绰,没有脸,却齐刷刷盯着床。

“滚!”阿九吼,抓起一把糯米撒过去。

黑影散成烟,又从窗缝渗进来。

阿葵尖叫一声,指甲掐进阿九手腕,血道子并排。

阿九深吸一口气,从箱底摸出那张照片——林九叔——立在床头,又点三炷香。

“师父,您守外面,我守里面。”

照片里的林九叔似乎点了点头,眼角皱纹更深。

阿九卷起袖子,洗手,酒精浇在掌心,蜇得伤口生疼。他伸手进阿葵体内,摸到一只小脚,轻轻一转,像调转船舵。

阿葵惨叫,叫声撞在墙上,又弹回来,震得煤油灯晃。

“再忍忍,”阿九咬牙,“就一下。”

第二下,孩子出来了,哭声洪亮,却带着回音,像两个人在哭。

产婆拍孩子屁股,忽然僵住:“这……这孩子的眼睛……”

阿九低头,看见婴儿瞳孔里各有一粒白点,像极小的灯。

“阴阳眼,”产婆颤声,“活不长。”

阿九用布包住孩子,贴在胸口,像抱一块炭。

“长不长,我说了算。”

孩子取名“小向”,向日葵的向。满月那天,阿九在屋前种了一圈向日葵,种子是阿葵一粒粒挑的。花出苗时,小向躺在竹篮里,眼珠跟着日头转,白点在黑瞳里晃,像两艘小船。

夜里,向日葵们齐刷刷低头,像听谁训话。阿九抱小向坐在门槛,看远处坟地方向,有蓝火飘动。

“那是爷爷,”阿九指着蓝火,“他在抽烟。”

小向“咿呀”一声,伸手去抓,蓝火晃了晃,竟飘近几步,停在院外。

林九叔的轮廓在火里显形,还是那副“人间真麻烦”的表情,嘴角却翘了翘。

“师父,”阿九说,“您孙子好看吧?”

蓝火跳了一下,像点头,又像摇头,随即熄灭。

小向三岁,会说话,第一句是“灯”。他指的不是屋里的煤油灯,而是空空的墙角。

“灯,”小向说,“红红的,在哭。”

阿九蹲下去,与他平视:“哭什么?”

“找不到家。”

阿九摸摸他头:“那就给它一个。”

夜里,他带小向来到义庄——那间早已荒废的屋子。门一推,灰尘像雪崩。阿九把风灯放在停尸板上,灯罩裂口透出扭曲的光。

“来,”阿九把小向抱上桌,“吹一口气。”

小向鼓腮,吹——灯芯“噗”地窜高,火舌舔到梁木,却不见烧着,反而凝成一朵巨大的向日葵,花心坐着一个穿红肚兜的小孩,冲小向挥手。

小向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哥哥!”

向日葵“哗啦”一声散落,变成满地火星,像下了一场反向的雪。

阿九弯腰,拾起一粒火星,攥进掌心,再摊开,已经是一粒葵花籽。

“种在梦里,”他对小向说,“让它自己找太阳。”

小向五岁那年,荔枝窝大旱。河底裂口,能塞进一个拳头。庄稼枯死,槐树脱皮,像被谁剥了衣服。村里人请神、求雨、拜龙王,毫无用处。

阿九夜里带小向上山,爬到最高处,那里有一块裸岩,像被天斧劈平。

“把眼睛闭上,”阿九说,“想象雨。”

小向闭眼,睫毛抖。阿九从怀里掏出那张照片——林九叔——立在岩石缝,又点三炷香。

“师父,借点雨,就一场,给孩子看看天也会哭。”

香头燃尽,夜空仍干巴巴,星子像碎玻璃。

阿九跪下,掌心贴岩面,血从旧痂里渗出,顺着石缝爬。

“我以我血,换一场雨。”

小向睁眼,瞳孔里的白点忽然放大,像两盏小灯。他伸手,指向天际,喉咙里发出“咕咚”一声。

乌云来了,先是边缘,后是整块,像被谁撕下的黑布。

雨点砸下来,大如铜钱,砸在岩面,砸在阿九背上,砸在小向仰起的脸上。

“爸爸,”小向喊,“天哭了!”

阿九仰头,雨冲进眼眶,冲得生疼。他笑,笑得肩膀抖,像风里的破旗。

雨停后,村里人围着阿九,像看一尊神。阿九摆手:“别跪,我受不起,要跪跪自家田。”

他回家,发起高烧,躺在床上,掌心伤口化脓,肿成馒头。阿葵用草药敷,换了一盆又一盆水,水色深得像隔夜茶。

第三夜,阿九呼吸变得像拉风箱,胸腔里“呼噜呼噜”响。小向爬上床,把耳朵贴在他胸口,听一会儿,抬头对阿葵说:“妈妈,爸爸心里有条河,河里有船,船在等。”

阿葵掉泪,泪砸在阿九手背,烫出一个小坑。

午夜,阿九睁眼,看见屋顶破了个洞,洞外星空低垂,像一床被谁掀开的被子。林九叔坐在洞沿,双腿晃啊晃,鞋底滴水。

“师父,”阿九说,“来收我?”

“收个屁,”林九叔骂,“你欠我一场酒,还没请。”

“那就明天,”阿九笑,“我请,您掏钱。”

“我穷得只剩烟灰。”

“烟灰也行,泡水里,当茶。”

林九叔伸手,穿过阿九的肩,像穿过一层雾。

“阿九,”他说,“下面人多,上面人少,你来了,我闷。”

“那就再等等,”阿九喘,“等小向长大,能自己点灯。”

林九叔点头,身影随星空一起旋转,像被水冲走的墨。

高烧第七天,阿九退了热,伤口结痂,黑硬。他下床,第一件事是去义庄。门依旧“咯——咯——”,却不再像磨牙,倒像老人咳嗽。

屋里停尸板早被拆光,只剩四壁空空。阿九把风灯放在地上,灯罩裂口又大了,像一张笑歪的嘴。他坐下,背靠墙,从怀里掏出那张照片——林九叔——立在对面。

“师父,”他说,“我梦见好多灯,一盏一盏,漂在河上,像星星拉肚子。”

照片里的林九叔不吭声,眼角皱纹里夹着灰。

阿九低头,看见自己影子被灯光压得扁扁,贴在地上,像一张揉皱的纸。

“我累了,”他轻声说,“想关门。”

“关吧,”照片忽然出声,“门里门外,都是黑,别怕。”

阿九笑,笑得眼角堆满褶子。他起身,把风灯倒扣,灯芯“噗”地熄灭,最后一缕烟升上来,像一根白头发,断在黑暗里。

小向十岁那年,阿九教他画符。符纸铺在门槛,墨汁用糯米酒调,笔是秃的,却倔强。

“横要平,竖要直,”阿九说,“鬼认死理,你不直,它笑你。”

小向手抖,画出一道歪歪扭扭的线,像被风刮倒的篱笆。

阿九不骂,只握住他手,带着走笔,一道“镇”字落成,墨香混着酒味,爬满院子。

“记住了,”阿九说,“符是路标,告诉鬼:此路不通。”

“那要是鬼识字?”

“识字的鬼最难缠,”阿九笑,“你得跟它讲道理,讲不过,再撒糯米。”

小向仰头,瞳孔里的白点愈发清晰,像两粒被岁月磨亮的籽。

“爸爸,”他问,“你会死吗?”

“会,”阿九答,“人都会,鬼也曾是人。”

“那你会变成什么?”

“变成灯,”阿九指心口,“挂这里,你一想我,就亮。”

小向伸手,贴在他胸口,掌心滚烫,像要把那句话烙进去。

阿九四十岁那年,槐树枯死,一半倒在屋顶,砸穿瓦片,像天伸进一根手指。

他搬梯子上去修,一脚踩空,摔下来,脊梁磕在门槛,声音闷得像摔瓜。

小向放学回来,看见父亲躺在地上,嘴角带笑,却怎么也爬不起。

“爸爸,”小向跪下去,手穿过父亲腋下,想抱,却抱了一怀空。

阿九眨眼,瞳孔里映出蓝天,蓝得不像真的。

“别哭,”他说,“把我照片放义庄,我想听你回声。”

小向哭,眼泪砸在阿九眉心,像一场迟到的雨。

阿九抬手,指尖碰到儿子眼角,白点在黑瞳里晃,像两盏将熄未熄的灯。

“记住,”他气若游丝,“灯……别点太亮,够照路就行。”

手垂下,影子从地面浮起,轻轻覆在他脸上,像给他盖被子。

出殡那天,小向捧照片,走在最前。照片里的阿九没戴眼镜,嘴角下垂,一副“人间真麻烦”的表情,却眼神柔软。

到坟地,棺木落坑,小向抓一把土,捏成团,在掌心揉,揉到发热,轻轻放在父亲胸口位置。

“爸爸,”他小声说,“路黑,慢走。”

夜里,小向独自来到义庄。门“咯——咯——”像往常,却不再像磨牙,倒像老人咳嗽后接一句叹息。

他把风灯放在地上,灯罩裂口更大,像一张笑到耳根的嘴。

“我来了,”他说,“回声。”

灯芯“噗”地自燃,火舌舔到梁木,却不见烧着,反而凝成一朵向日葵,花心坐着阿九,年轻,眼角无疤,冲他招手。

小向笑,泪在眼眶打转,却倔强地不落。

“爸爸,”他喊,“灯我留着,只照路,不照泪。”

向日葵“哗啦”一声散落,变成满地火星,像下了一场反向的雪。

小向弯腰,拾起一粒火星,攥进掌心,再摊开,已经是一粒葵花籽。

他出门,把葵花籽种在门槛下,浇一瓢水,水里有月光,亮得晃眼。

翌日清晨,葵花籽破土,芽尖顶着一颗露珠,像一盏极小的灯。

多年后,荔枝窝拆迁,义庄被推倒,瓦砾里露出一只风灯骨架,锈迹斑斑。

工人一脚踢开,灯骨滚到杂草里,惊起一只野猫,猫眼在夕阳下闪,像两粒白点。

不远处,新楼拔地而起,玻璃幕墙反射夕阳,像无数面镜子,把光抛来抛去。

小向——如今的老向——站在路边,手里牵一个小女孩,女孩约莫五岁,瞳孔极黑,黑里各有一粒白点,像极小的灯。

“爷爷,”女孩问,“那是什么?”

老向蹲下去,与女孩平视:“那是灯,以前住过的人,留下的路。”

“路去哪?”

“去黑里,”老向说,“也去亮里。”

女孩伸手,指向夕阳,夕阳在她指尖碎成金粉,像一场极小的火。

老向笑,眼角堆满褶子,像父亲当年。

他抱起女孩,转身,走进人流。背后,野猫“喵”一声,窜上废墟,尾巴扫过残砖,砖缝里,一粒葵花籽静静躺着,等待下一场雨,下一次发芽。

谨以此文纪念林正英先生

上一章 《绳井》 时空抽屉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