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九,你听见没有,它们在说话。”
老麦把烟锅在鞋底磕了磕,声音轻得像怕惊动夜色。
阿九蹲在门槛上,手里捏着半截白蜡烛,火苗晃得他颧骨忽明忽暗。
“它们每天都说,只是今晚格外吵。”
老麦叹了口气,把烟杆插回后腰,回头望一眼堂屋:两具新收的尸体直挺挺躺在门板上,脚对脚,额头上黄符被夜风掀起一角,像掀开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约定。
“走脚钱翻倍,主家说了,三天内要到辰州。”
阿九把蜡烛按进泥地,火苗“嗤”地灭了,一缕青烟笔直往上,像一根不肯倒下的骨头。
“翻倍也得有命花。”
老麦咧嘴,露出唯一一颗虎牙:“我命硬,你命贱,合起来刚好够用。”
天亮得迟钝,雾从河滩爬上来,带着死鱼腥味。
阿九把糯米撒进棺材缝,一粒一粒数,数到第七十七粒,身后传来脚步声。
“撒米干什么?”
声音脆生生的,像瓦片互击。
阿九没回头:“喂鬼,也喂狗。鬼饱了不闹事,狗饱了不啃尸。”
“那要是鬼和狗都饿呢?”
“先吃我,再吃你。”
少女笑了,把竹篮递到他面前,篮里躺着几只压扁的糍粑,边缘发硬,像干掉的血痂。
“我娘做的,狗不吃,给你。”
阿九掰下一半,剩下的推回去:“狗不吃,我也不吃。”
少女蹲下来,用树枝戳棺材盖,戳得笃笃响:“里面的人,你认识?”
“认识。”
“熟?”
“熟到能替他活。”
“那你怎么不替他死?”
阿九第一次抬头看她,眉心有一颗红痣,像谁用灶灰点了粒朱砂。
“因为死的人够多了,我得活着记账。”
夜路三尺白,月光像撒了一把盐。
老麦腰间系着铜锣,走一步,锣槌晃一下,闷声撞在布上。
“辰州还有九座山,十一条河,咱们得在第七天日落前赶到,不然尸体会坐起来自己走。”
阿九背着招魂幡,幡尾拴铜铃,铃舌用红布缠死,怕它真招点什么。
“它们要是自己走,省得我们抬。”
“自己走的那叫活人,不叫尸体。”
“活人和尸体差在哪?”
“差一口气,差一颗心,差一句遗言。”
阿九回头看,两具尸体被草绳绑在滑竿上,头随步伐左右摆,像在悄悄鼓掌。
“老麦,你带过多少死人?”
“多到能把路铺成一条河。”
“有没自己爬起来的?”
“有。”
“后来呢?”
“后来我学会了闭嘴。”
半夜歇在破土地庙,供桌缺一条腿,用砖头垫着,神像的脸被雨水泡烂,像一块发霉的年糕。
阿九把尸体靠在墙角,额头贴墙,让他们“面壁思过”。
少女跟了一路,自称“晚晚”,说家就在前面村子,可村子早被水冲垮,只剩半副石碑。
“我无处可去,你们赶尸,我赶你们。”
老麦没撵她,只让她离尸体远点:“阴气钻骨,女孩子骨头软。”
晚晚偏要坐在尸体对面,托腮看它们:“他们生前也吃饭、骂人、偷偷喜欢过人?”
阿九添柴:“也拉屎、打嗝、欠赌债。”
“那死了为什么就不说话了?”
“舌头硬了,话就堵在喉咙里,变成痰,变成土,最后变成你脚边的草。”
晚晚把草拔起来,在指间绕圈:“草会说话吗?”
“会,只是风翻译得慢。”
庙外忽然漂来一盏河灯,灯罩破了个洞,烛泪一路滴,像谁在哭。
阿九冲出去,灯里塞着一张黄纸,墨迹未干:
“别敲锣了,它们听得懂。”
第二夜,他们走错了路,绕回前一天歇脚的土地庙。
供桌上的砖头换了方向,神像的脸被刀削平,只剩一张白乎乎的泥胚。
两具尸体其中一具的鞋掉了,鞋底沾着新鲜黄泥,可昨夜走的是旱路。
老麦蹲下去,用指甲抠泥,凑到鼻尖闻:“坟土,新坟。”
阿九把幡插在地上,铜铃自己响了,布条崩断,铃舌弹出,在静夜里像一声尖叫。
“它们回去过。”
“回哪?”
“回死的地方。”
晚晚缩在角落,抱膝看尸体,那具掉鞋的尸体嘴角裂开,似笑非笑,像记起一个来不及说的笑话。
阿九把黄符重新贴好,指尖被纸锋划破,血珠滚在符上,瞬间吸干。
“老麦,它们要是再回去怎么办?”
“那就让它们回去,我们跟着,看看到底是谁想留客。”
坟地在山坳,新坟只有一座,土还湿,墓碑倒插,像一柄倒立的刀。
坟前摆着一双草鞋,鞋头朝外,仿佛等谁上路。
老麦把铜锣翻过来,里面盛着半截没烧完的纸钱,灰白灰白,像褪色的记忆。
“主家瞒了事,这人不是病死的,是吊死的。”
吊死的人怨气最重,脚离地处留一口“悬气”,悬气不散,尸体不沉。
晚晚突然开口:“他是我哥。”
阿九猛地看她。
“我哥赌钱,把老娘的棺材本都输了,债主连夜带刀上门,他把自己挂梁上,舌头伸得老长,像要舔回自己说过的大话。”
老麦把锣倒扣回去:“既是你哥,你跟着,是想让他认你?”
“不,我想问问他,娘最后一句骂的是谁。”
风掠过坟头,新土落下一片,露出漆黑棺角,像谁把黑夜钉进地里。
尸体忽然自己挺直,绳绑的结“啪”地断开,一只惨白的手抬起来,指晚晚,指阿九,最后指老麦。
老麦笑了,笑得像哭:“客人留我们吃晚饭。”
他们回到庙里,火堆噼啪,架着一口破铁锅,锅里煮的是阿九带的腌萝卜干,外加晚晚摘的野葱。
尸体被重新绑好,额符加了三道,可脚趾仍在动,像合着拍子。
老麦舀一勺汤,吹了吹,递到尸体嘴边:“老哥,趁热,黄泉路上冷。”
汤顺着下巴流进衣襟,湿了一大片,火光映出一片咸湿的暗红。
阿九突然说:“老麦,如果今晚我们死了,谁抬我们?”
“没人抬,我们自己走。”
“走到哪?”
“走到没人认得路的地方,再死一次。”
晚晚把碗放下,碗底剩几截葱管,像谁剪断的指甲。
“我哥生前说过,人死了,最怕的不是鬼,是活人记不起他。”
阿九盯着火:“那我们就拼命忘,忘得快,他们走得早。”
庙门“吱呀”一声被风推开,夜色涌进来,像一盆打翻的墨。
火堆猛地暗下去,借着最后一星红,他们看见门口站着第三条影子——
没有头,脖子以上空空荡荡,却还在用不存在的手敲门。
无头人站在门槛外,脖颈切口整齐,像被一刀削断的稻秆。
老麦把锣槌横咬在嘴里,双手合十,含糊不清地念:“冤有头债有主,咱仨只是过路……”
无头人抬起右手,指了指自己空荡的颈窝,又指了指锅里。
阿九把锅端起来,连汤带菜泼到门外,汤汁落地,“滋啦”冒白烟,像烧红的铁进水。
无头人蹲下去,用断颈对准那滩汤,咕噜咕噜,汤被吸进腔子,声音像老牛饮水。
晚晚捂住嘴,指缝漏出一声呜咽。
吸完汤,无头人站起来,鞠了一躬,转身走入黑夜,脚步轻得没有重量,像被风吹远的纸鸢。
老麦把锣槌取下,手心全是汗:“他只是想喝口热的。”
阿九把锅扣回火堆,锅底剩一片葱叶,蜷曲如婴儿手指。
“老麦,我们明晚能到辰州吗?”
“到不了,也得走,走比停安全。”
“为什么?”
“停久了,我们也会被记住,被记住就脱不了身。”
第三夜,月亮细如棉线,勒得天幕发白。
他们终于看见辰州的轮廓,却隔着一条江,江面漂满河灯,像撒了一把碎镜。
码头空无一人,缆桩上绑着白布,布尾浸在水里,拖出长长的泪痕。
老麦把铜锣解下,翻过来,里面躺着一枚铜钱,磨得发亮,有齿痕。
“渡江的规矩,死人自己付船钱。”
阿九把铜钱按进尸体嘴里,一具一枚,按到第二具时,尸体忽然咬住他手指,冷冰冰,像被铁钳夹住。
晚晚扑过来,掰那下巴,掰得“咔”一声,牙齿崩落一颗,掉在船板,转个不停。
船来得无声,橹桨湿黑,船夫戴斗笠,笠檐压到鼻梁,看不见眼。
“几位,是渡人还是渡尸?”
老麦答:“渡尸也渡人,人尸同价。”
船夫伸桨,桨头系红绳,绳上挂小铃,铃不响。
“上船莫说话,江宽,话一出口就会被水鬼捡去当把柄。”
船离岸,江心忽然起风,灯影乱窜,像无数孩子在水下拍掌。
阿九低头,看见船板缝里渗出暗红,一滴,两滴,汇成一条细线,蜿蜒到脚背。
他抬头,船夫正看他,斗笠下没有脸,只有一片漆黑,像凿漏的夜。
对岸就是辰州,城门紧闭,吊桥高悬,城垛插满白幡,像一片枯死的芦苇。
船靠岸,船夫收桨,桨叶滴下的不是水,是墨,把江面染黑一条。
老麦先上岸,回身拉绳子,两具尸体却纹丝不动,像被钉在甲板上。
船夫幽幽道:“它们不想走,到家了。”
阿九心里“咯噔”一声,扭头看城头,白幡后面露出一张脸——
是晚晚的哥哥,脖子完好,舌头没伸,只是脸色白得发青,他对阿九笑,笑得像早春的冰,一碰就裂。
晚晚也看见了,她往前迈半步,被阿九拽住。
“那不是你哥。”
“那我是谁?”
“你是忘了自己的人。”
老麦把铜锣猛地一敲,“当——”一声,震得江面灯影全碎。
尸体忽然起身,自己走下船,脚步僵硬,却一步一步走向城门,城门“吱呀”自开,像谁提前含在嘴里的那句话,终于说出口。
阿九、老麦、晚晚跟在后面,影子被月光拉长,拖在身后,像三条不肯上岸的船。
城门洞里,黑暗厚得能割手,他们走进去,听见身后“轰”一声,城门合上,江声、风声、锣声,全被关在门外。
城里空无一人,街道铺满纸钱,踩上去“嚓嚓”脆响,像踩碎谁未说完的遗言。
尸体停在十字路口,面向北,北风吹起黄符,符下眼睛忽然睁开,灰白灰白,像腌过的鱼目。
老麦从怀里掏出一本油渍斑斑的账簿,翻开,页角卷翘,上面记着一行行名字,墨迹新旧交错。
他把自己的名字勾掉,又把阿九的名字写上,递给阿九。
“该你记账了。”
阿九接过笔,笔杆冰凉,像从冰柜里抽出的骨头。
“记什么?”
“记谁忘了我们,我们忘了谁。”
晚晚伸手,在账簿空白处按下一个红指印,指印完整,没有螺纹,像一枚剥了壳的荔枝。
“我哥的名字呢?”
“被你带走了。”
“那我呢?”
“你被我们带走。”
阿九在第一页写下“晚晚”二字,刚落笔,墨迹就渗开,像一张哭花的脸。
写完,他把账簿合起,塞进怀里,贴近心脏,那里跳得缓慢,像隔了一扇门。
十字路口忽然竖起一根更杆,杆顶悬一面破鼓,鼓面人皮纹络清晰,月色下可见毛孔。
无更自响,“咚——咚——”每响一声,街道两旁的房门便打开一扇,门内黑得均匀,像一张张没画眼珠的脸。
尸体听见鼓声,齐齐转身,朝各自面对的门口走去,脚步越来越快,最后跑起来,草鞋踏在纸钱上,扬起碎屑,像一场逆向的雪。
老麦把铜锣倒扣在头上,当头盔:“阿九,跑!”
阿九拽住晚晚,朝相反方向跑,鞋底踩灭纸钱,火星四溅,像踩翻了一盘炭。
鼓声追在后面,越敲越急,震得两旁屋瓦“噼啪”掉落,瓦片在半空碎成白蝶,扑向他们肩头。
他们跑过一条又一条街,街名全是空白,像被谁用舌头舔掉。
最后一条街的尽头,立着那艘渡船,船夫仍戴斗笠,桨横在膝上,江面消失,只剩一片平滑的黑石,石面映出三人倒影——
倒影里,他们都没有头。
阿九第一次感到害怕,他伸手摸脖子,头还在,只是喉咙里塞满冰碴,说不出话。
船夫抬桨,桨头红绳已断,铃舌不知去向。
“几位,是渡人还是渡尸?”
老麦把铜锣从头顶取下,锣心凹进一块,像被谁咬过。
“渡我们没渡完的。”
船夫点头,船板自中间裂开,露出一条缝,缝里涌出血浆,浆面浮着那本账簿,一页页翻,哗啦啦,像快速倒带的生平。
阿九看见自己名字被墨水涂黑,又浮出,再涂黑,像有人犹豫不决。
晚晚伸手去捞账簿,指尖刚触到纸,整本书忽然燃起火,火色冷蓝,烧得无声,灰烬飞起,钻进她眉心红痣,痣色瞬间暗淡。
她回头对阿九笑,笑得像第一次递糍粑给他:“我哥说,欠的账还了,就能回家。”
阿九想拉住她,她却先一步跳进船缝,身影被血浆吞没,连一声“咕咚”都没留下。
船板合拢,黑石地面开始渗水,水越涌越高,淹过脚踝,膝盖,腰际——
水冷得温和,像记忆开始融化。
阿九再睁眼,天已微亮,自己躺在河滩,身旁只剩老麦,老麦嘴里衔着一根湿淋淋的铃舌,舌尖磨平,像一块被海水遗忘的礁石。
那艘船不见了,江面恢复流动,河灯尽灭,上游漂来一块墓碑,碑上无字,只刻一枚红痣,边缘卷翘,像烙焦的麦饼。
老麦把铃舌吐进江里,舌头顺流而下,漂不远就沉了,沉处翻出一串水泡,像谁在补说一句来不及开口的话。
“阿九,账簿没了。”
“嗯。”
“人也少一个。”
“嗯。”
“我们还剩什么?”
阿九摸怀里,摸出那枚被尸体咬过的铜钱,齿痕深深,像一排小小墓碑。
“剩这个。”
老麦接过铜钱,高高抛起,铜钱在空中翻转,被初升阳光照得雪亮,落下时,被一只白鹭掠过,叼进嘴里,振翅远去。
“走吧,天亮了,鬼该睡了。”
他们起身,朝辰州相反的方向走,脚印留在湿沙,潮水一来,就被抹平,像没人来过。
后来,辰州郊外的破庙里,新立一座无名牌位,供桌下偶尔出现几只压扁的糍粑,边缘发硬,像干掉的血痂。
路过的人常听见夜里敲更声,却只有一声,声音闷在锣里,像被布包住的头,想喊却找不到脖子。
更声之后,有少女哼小调,调子断在最高处,像被谁掐住喉咙,余音颤抖,震得瓦片“嗒嗒”作响。
有人好奇,扒窗窥看,只见供桌旁坐一少年,低头写字,写一页,烧一页,火光映出他眉骨阴影,像两条不肯上岸的船。
少年身旁立一老者,衔空烟锅,烟锅无火,却冒白烟,烟升上去,在梁上盘成一枚铜钱,久久不散。
问他们是谁,他们就说:
“我们是赶尸的,也赶自己,只是路太长,还没赶到。”
再问,他们便笑,笑声轻得像怕惊动夜色,笑完,起身,走入庙后那片永远照不进阳光的竹林,竹影摇晃,像无数孩子在水下拍掌。
从此,再没人见过他们,只偶尔在江面漂过一盏破河灯,灯罩洞穿,烛泪一路滴,像谁在哭,又像谁终于把账还清,顺流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