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

清晨的雾气像没拧干的毛巾，垂在旧城区的屋檐上，水意顺着瓦檐滴滴答答砸进石板缝。

沈星眠把围巾提到鼻尖，仍被冷空气呛得眯起眼，左脚的鞋带却在此时公然叛逃——蝴蝶结抽成死结。她还没弯腰，陆沉叙的指尖已掠过她踝侧，一勾一挑，鞋带重新长出对称的翅膀。动作快得像在做一道口算：给一只无序的系综，瞬间配平。

“今天别跑，”他起身，顺手把她歪到后背的书包肩带往回拎，“雪化了地滑。”

“可迟到要罚站。”

“那就一起站。”他说得理所当然，仿佛罚站是双人选修，学分还很高。

两人并肩往巷口走。石板路残存昨夜薄冰，像一面被敲裂的镜子，踩上去发出细微的“咔哧”，仿佛有人在暗处撕考卷。

沈星眠口袋里揣着热玉米，烫得她左手倒右手，指节被烫成粉红。陆沉叙侧过掌心，当临时砧板，把玉米截成两段，小的留给自己，大的递给她。

雾气里，玉米甜香像刚解封的函数，单调递增。

“学费。”他咬着玉米，声音含混。

“什么课？”

“护送课。”少年含笑的尾音被热气模糊，“保你一路不摔，摔一次退一节。

他们拐到护城河边。河水裹着碎冰，缓慢得像在翻页——一页透明的胶卷，把去年秋天的落叶、今年早春的雪籽都冲洗成冷白色。

沈星眠忽然刹车，抬手示意他安静：远处传来第一班公交出站的“哐当”，隔着雾，像来自另一年代的回声。

“我们好像比整座城市都早。”

“那就再早一点点。”陆沉叙握住她的手腕，把表盘往回调了一分钟，“这一分钟送给今天，万一谁题写不完，就用它兜底。”

继续往前，校后竹林是上学的近路。竹叶托着夜里的雪水，风一过，“哗啦”浇下一阵冷雨。

沈星眠缩脖子，少年已把书包卸到胸前，倒着背，包盖朝上，给她当临时雨伞。书角还是湿了，他却笑：“湿就湿，知识遇水才膨胀。”话落，他自己被淋个正着，刘海黏成一排问号。

沈星眠踮脚，抽出手帕给他擦，擦到一半，手帕反被他盖在她发顶——带着淡洗衣粉的味，像把冷空气隔绝在外。

“一起膨胀。”他说。

一起膨胀的，还有他们踩在石板上的心跳。

手帕盖在发顶的瞬间，沈星眠闻到淡而旧的皂香，像某道早被演算无数遍却仍未舍得的草稿，熟悉得让她鼻尖微酸。她抬手想摘下来，却被陆沉叙隔着布料按住指尖—— "别动。"他说，"实验还没结束。"

其实实验早在书包反背那刻就开始——变量是步频，对照组是心跳。沈星眠走在道沿最窄的那一线青石，双臂微张，像走钢丝，却在每一次摇晃之前，都被他悄悄伸出的指尖扶稳。扶一下，放一下，默契得像提前对过答案。

竹叶上的雪水早化了个干净，只剩风掠过时的沙沙声，像给此刻配了节拍。沈星眠从道沿跳下，鞋底碾碎一块薄冰，"咔嚓"脆响。她回身，把头顶的手帕抓下来，三两下折成小方块，趁他低头整理书包，隔着校服口袋塞进去—— "租金。"她眨眨眼，"护送课到期，改上防雨自习。"

陆沉叙隔着布料按了按口袋，没再说话，只抬手把落在她睫毛上的一粒水珠轻轻抹掉。指尖冰凉，动作却快得像在答卷上画下一个对勾，毫不拖泥带水。随后两人并肩往教学楼走，影子被灯光拉得修长，在湿漉漉的地面上重叠成一条笔直的线，像一道被反复演算、最终得出唯一解的函数——

单调递增，且永不相离。

单调递增的，还有他们藏在口袋里的呼吸。

教学楼灯光在头顶铺开，像给地面镀了一层刚擦亮的铝箔。沈星眠踩着那层光，一步一步数他的影子：脚跟、脚尖、脚跟……数到第七步，影子忽然侧头——陆沉叙真的放慢了半步，偏过脸，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报数：

“第七步，临界速度零点七米每秒，低于罚站阈值。”

沈星眠被这突如其来的“实验记录”逗笑，指尖在口袋里挠了挠他的掌心，当作批改：“数据采样太少，再测。”

于是他又陪她重新走一遍。这次把步子压得极缓，像故意拉长时间轴，好让心跳的采样点更密。可影子刚数到五，早读铃炸响，平直的声波把灯光都震出一圈细纹。两人同时被拉回正常帧率，肩线撞了一下，又迅速分开——在外人眼里，不过是同班同学的普通擦肩。

楼梯口，值日生正把“今日迟到”黑板擦成空白。沈星眠先一步跨上台阶，回头冲他抬了抬下巴：“临界速度失效，罚站风险转移给最后进教室的人。”

陆沉叙单手插兜，另一只手拎着她的反扣书包，像拎着整个实验对照组，笑得低而稳：“那就一起最后。”

话音落地，他顺手把那块折成小方块的手帕塞回她侧兜，指尖在布料上停留不到半秒，却足够把温度写进新的数据集——

样本编号：第七步。

变量：口袋距离。

结论：零。

他们一前一后踏进教室，灯光刷地亮起，像有人按下“开始”键。影子终于分开，却在同一行课桌上重新交汇：第七排，靠窗，两张椅子早已默契地侧成四十五度——

留给世界一个看似普通的同桌角度，却把整个清晨的膨胀系数，悄悄写进彼此可见的视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