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蓝而又轻柔,那是枫丹独特的海洋光景:微风缓缓吹拂着他的发梢,细弱的叫人无法察觉,天光是澄澈的,他漫步于银滩之畔,海如明镜,在日光下泛着碎银般的光泽,远处的蒸汽建筑轮轮廓朦胧,宛如一幅美丽的油彩画。一阵风吹过,裹着大海的清爽,他精致的服饰微微扬起边角,黄绸领结就像一只 停驻的蝴蝶。他随手抚开额前飘动的发丝,目光落回近海的浪花,几尾半透明的海鱼摆着鳍掠过浅滩,鳞片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转瞬便隐入琉璃般的海水里。忽然,一阵清脆的风铃声从身侧传来,他循声转头,见不远处的贝壳小亭下,卖花女正整理着一束束浅蓝的海露花。风再大些,海露花略带苦涩的淡香与海水的咸腥揉在一起,漫过鼻尖。他放缓脚步,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精致的花纹,他望向天际那抹渐浅的蔚蓝,美极了。
——是啊。
他听到心中有一道声音,那声音出奇的轻,就像远方朦胧的潮湿的海雾,带着几分美丽的怀恋,柔和得仿佛可以慰平内心的起伏。
——海风挟着凉爽的海水漫过来,漫过脚边暖得发烫的沙子,那是多么凉快。远处城镇的灯火已然晕开一片繁华。街角甜点铺的香甜穿破喧嚣飘来,与海的咸、沙的暖缠成一团,在暮色里晃啊晃,分不清是浪声揉碎了灯影,还是奶油香沾湿了海风。海水是流动的,也因此,所有的生灵,都在飘荡,不是吗?这是多么浪漫的事情啊。
那声音又浮上来了,不是惊雷似的炸响,是海雾漫过沙粒的轻吟,柔得像枫丹廷清晨沾在窗棂上的露。它说海吗?是了,是脚下这汪琉璃似的海——方才目光扫过的碎银光泽,此刻全落在心底,成了指尖触到的微凉绸缎,缠缠绕绕里,竟掺着点说不清的熟稔。 它又提沙滩,不是脚下踩着的、留着浅痕的银白,倒像隔了层薄雾的记忆,沙粒细得发暖,风卷着咸气扑过来时,混着枫丹廷街巷里糕点的甜香。那城镇该是怎样的?声音软下来,像蒸汽从建筑的铜制管道里缓缓冒出来,带着金属的轻响与暖意——红瓦在天光下泛着珊瑚色,喷泉的水珠落进石盆,叮咚声和街巷里的笑语缠在一起,连窗台上摆着的盛开的海露花,都似在风里晃出了淡蓝的影子。
——你……究竟是?
他向着心中的声音问。在他看来,这声音明明是自己的,却又像另一个“我”藏在心底,把未曾亲历的景致揉成了怀念。它不说“美”,只让海的咸、沙的暖、城镇的甜,一层层叠在心头,像清甜的午后茶点,奶油的绵密裹着果馅的清酸,说不清是惊艳还是怅然,只知道这心绪一漫开,便和海天相接的轮廓融在了一起,成了心底挥之不去的、温软的回响。
——你……就当我是你心里存在着的念想吧。
那声音回答他。
他伫立在海岸边,目光所及,是一片与天际线无缝交融的蔚蓝。海水翻涌着绵密的浪涛,一层叠着一层,无声地漫向远方,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吞噬在这片深邃的辽阔里。人的难过似乎总是没来由的。难道是因为想要回去?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牢牢扼住,发不出半点声响。胸口沉甸甸的,像是压着一块浸了水的巨石,沉闷得让他连呼吸都带着滞涩。那些堵在喉头的话语,或是心事,或是感慨,此刻都被这无边的苍茫硬生生按了回去,半点倾诉的欲望也再难提起。他只是静静地站着,任海风拂动衣摆,将所有未说出口的情绪,都融进了眼前这片沉默的汪洋。他转过身,背对着那片如同眼泪般的大海,死亡就像这样:一滴眼泪滴进一汪眼泪当中——消失无踪了。此刻,他好像看见他的身边矗立着一个透明的他,与他带着不情愿与忧郁的神情不同,那个他似乎很是轻松。
——你想要回去吗?那个他仔细盯着他,问,脸上流露出关照的神色。在他看来,这是他为数不多流露出爱与照顾的真心的神情,虽然如同演戏一般,但他似乎的确是那种外冷内热的人。
——我不知道。他顿了顿,接着道:我清楚地记得,我已经离开人世了,因为病痛。他感到有些痛心。那里大概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所了吧。他露出寂寞的表情。
——原来如此。
那个他如此回到。似乎真得是内心的回应,那个他竟也显得落寞,这里没有他的归宿,那边也是,他现在正处于一处境界线上。太阳光洒落到大海上,一道明亮的境界线闪进他的脑海。
——我还有个问题想要问你。
他向有着崇山与绿草的陆地走去。枫丹的山似尖刺那般凌厉,但也带着几分水润的轻巧。青灰色的山岩间嵌着细碎的苔痕,顶端或许拢着薄如纱翼的云,阳光斜斜洒下,给山尖镀上一层暖金,余下的阴影里藏着草木的清绿。 山脚下的草地铺展得坦荡,嫩青与浅绿交织着,像被微风揉软的锦缎。零星的小野花藏在草叶间,蓝的、白的、粉的,不争不抢地点缀着。风过时,草地便漾起层层涟漪,草叶摩擦的轻响混着山间的风吟,连阳光都被这柔软接住,落在草叶上,映出细碎的光尘,静得能听见草尖呼吸的声音。
——什么问题?他问。
——你以前……是不是在这里生活过?一阵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花瓣。花瓣盘旋着,徘徊着,迟迟不肯落下。你以前……是不是……正慢慢走着,他看见眼前伫立着一名少女,一袭蓝衣的她天然的,是水的象征。风将花瓣带至她的身边,此刻的她宛若花中精灵。
他怔怔地立在原地。那个他,曾经——在很久很久以前,在这里,生活过,认识芙宁娜,与当时的贵族和平民都交好。记忆的水浪在他的脑海中掀起一堵堵高大到难以言喻的高墙,他想要看到墙外的海,可,他的眼睛被这朦胧的水雾遮住了。他遇见了芙宁娜,而那个他,似乎只是一个念想,站在他的旁边,芙宁娜似乎无法看见他,看着眼前的少女,眼中竟然闪烁过泪花。此刻,他浅棕色的发丝在微风里轻轻晃动,温和的眼眸此刻盛满了细碎的光,那光却并非往日的淡然,而是晶莹的泪滴在眼尾悄然凝聚,顺着他线条柔和的脸颊无声滑落。他抿着唇,似是要将所有的情绪都锁在那沉静的姿态里,可那微微颤动的睫毛,那在阳光下闪着泪光的眼眸,却将心底的波澜泄露无遗,他不禁有些动容。
——你……那个他对着他说:如果,她问你关于我的问题,你就拒绝她吧。
——你认识这位小姐吗?
只见眼前少女那如蓝宝石般的眼眸里,悄悄凝着一层薄薄的水光,却被她强自压下,只余几缕晶莹在睫尖微微颤动。明明是满眶的委屈与哀伤,却硬要扬起唇角维持着骄傲的姿态,那水光便在眼波流转间若隐若现,像被风吹皱的湖面,藏着汹涌的情绪,却偏要装作水波不兴的平静。
——认识。
微风悄然拂过草地,地上的花瓣似被唤醒,慢悠悠地被卷离地面。它们贴着草叶打了个转,又轻轻飘向不远处的山坡,没有急促的姿态,只随着风的节奏缓缓浮荡,盘旋着,徘徊着。
她问他,他叫什么,他回答了她。
——她似乎认识。你……
要与她打招呼吗?
风悄然略过草地,地上的花瓣再被卷得微微扬起。它们慢悠悠地飘着,有的沾了草屑,有的沾了泥点,在空中短暂地挣扎,便沉沉落下。
——不了。他拒绝了。
他看着那个他,眼神中透露着不解:为什么?
——你的出现……是个巧合。那个他回答:而我,一个与你可以说是同一个个体的存在,再次出现在这里,与此同时,也存在在你的周身,大概也是个巧合吧。我不该与她再次见面的……
——巧合……吗?他顿了顿,我的出现可能是个巧合,但你一定不是。他凝视着他的眼睛,说:我或许只是一个载体,是一个承载你灵魂与心灵的容器,现在,你寄托在我的身上,此刻,我与生活在几百年前的你相遇,在我看来,此等缘分,早就不能够用巧合来解释了。这是多么美妙的事情啊。
——是吗?他问。
——是啊。这是多么美妙的事情啊。在经历了一系列的故事之后,一系列变故,一系列看起来如此波澜壮阔的历史之后,他与最初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个懵懂的他相遇了。他说,他的语气中带着兴奋,而同样也作为他的他,一眼便看出来了。
——可尽管如此……那样实在太久,芙宁娜她……他的语言里带着明显的顾虑。
数百个春秋在晨钟暮鼓里碾过,岁月的指尖轻轻摩挲着人间的轮廓,把许多熟悉的痕迹都揉成了烟霞。曾倚着虹彩蔷薇的瓦房,被风雨啃噬得露出斑驳木骨,檐角的铜铃早失了声响,拆了又起的砖墙换过十数回纹样——从黛色砖雕上的缠枝莲,到浅灰水泥上的细格纹,每一道砖缝里都埋着不同时代的月光,旧的痕迹还未消散,新的痕迹早已孕育,海岸线更是被时光揉皱的绸带,曾踏足的滩涂沉进了深蓝,当年她与他并肩望海的石阶,如今只剩半截在潮水里立着,涨潮时能听见鱼虾从石缝里掠过的细碎声响,退潮时又露出黏着海藻的、苍白的石面,像谁遗忘在海边的旧信笺,风的味道变了,从前带着花香的风,如今裹着咸涩的潮气,吹过海岸时,再也掀不起那个熟悉的衣角,时间真是个无可避免的东西,那个在闲暇时平静她的情绪的人,坟茔早被野草吞了碑石,连地方志里的名字都淡成了墨痕——几百年的光阴,足够把白骨化作风尘,把刻在木牌上的旧诺碾成泥屑,足够让春燕换过百代巢穴,让流萤忘了曾照过的旧窗。她或许早把那段记忆妥帖地收在心底最软的地方,像藏起一枚褪了色的玉佩,只在某个落雨的黄昏,才敢轻轻摸一摸那温润的、带着岁月凉意的记忆一角——可此刻,夕阳正斜斜地落在海岸上,又落在草地上,一个身影从光里走来,他的眉眼间的弧度,像从旧画里拓下来的一般——眼角的痣,略带忧郁气息的眼角,连抬手拂过额前碎发的动作,都与记忆里分毫不差——震惊像潮水般漫过她的胸口,让她几乎站不稳,指尖攥紧了衣角,连呼吸都变得滞涩:冲鼻的花香围绕在她的周围,起风了——风卷着花瓣从他们之间飘过,她能看清他衣领上绣着的细花纹,她下意识问出了他叫什么的问题,她能听见他开口时温和的声音,可心底却翻涌着一种清醒的荒芜。她知道那不是他——几百年的时光是跨不过的海,就算脸一模一样,灵魂里的旧痕早被岁月磨平了;就算他也会为她摘花,那花瓣上也不会再有当年的温度。她望着那张熟悉的脸,眼眶微微发热,却在心底轻轻摇了摇头:不是的,不是他,时光早把他留在了芬芳馥郁的花开满的、遥远的从前。
——原来如此。我明白你的顾虑了。他说:如果她问我,我会代替你拒绝她。尽管如此,你也不会后悔吗?
——我不后悔。他眼中的泪光缓缓褪去,像被轻风吹散的晨雾。那凝在睫梢的晶莹一点点收敛起锋芒,浅棕的眼眸慢慢平复,方才微抿的唇线也渐渐舒展。仿佛将一段沉郁的心事悄悄封存,神色从带着湿意的哀伤,慢慢过渡到一种近乎透明的平淡,就像雨后初晴的天空,云散之后,只剩一片沉静的澄澈。我不后悔,他重复一遍:请拒绝她吧。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