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仓皇逃离后,左奇函将自己关在书房整整两天。
案头堆积的公文他一份也未批阅,只是对着那枚褪色的平安符,从日升坐到月落。脑海里反复上演着过往的碎片——张函瑞被他逼着唱曲时颤抖的睫毛,雪地里那道孤寂跪着的身影,高烧昏沉中额头上短暂的冰凉触感,还有最后,那双隔着庭院望过来,平静到令他心慌的眼睛。
恨意构筑的世界彻底崩塌后,露出的是一片荒芜的废墟。而他就站在这废墟中央,脚下是他亲手摧毁的一切,包括那个曾试图给他一点微光的人。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他。不是对权势不稳的担忧,而是害怕……害怕那双眼睛里的光再也亮不起来,害怕他们之间横亘的十年冰霜,永远无法消融。
他不能再这样下去。
第三日清晨,左奇函推开书房的门。眼底带着血丝,下颌紧绷,但眼神里某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取代了先前的茫然。他命人撤走了别院内外所有的明岗暗哨,只留下几个负责日常洒扫伺候的仆役。他甚至下令,张函瑞可以在别院范围内任意行走,无人得再阻拦。
这几乎等同于解除了软禁。
消息传到张函瑞耳中时,他正坐在窗边,看着庭院里那株海棠树嫩绿的新芽。他闻言只是极轻地眨了下眼,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听到的不过是今日天气如何。他依旧沉默,依旧吃得很少,依旧大多数时间只是望着窗外,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精致人偶。
左奇函没有立刻去见他。他像是在进行某种缓慢的、小心翼翼的试探,先是派人送去了各种珍稀的补品和绫罗绸缎,被原封不动地退回后,他又找来了京城最好的琴师和说书先生,试图给那死寂的院落添些生气,结果同样被婉拒。
张函瑞用一种无声的、彻底的封闭,将他所有笨拙的示好都挡在了门外。
这种拒绝比任何激烈的斥责都更让左奇函感到无力。他像一头困兽,在书房里焦躁地踱步,满腔的悔恨与想要弥补的急切,找不到任何宣泄的出口。
直到那场突如其来的春雨。
雨下得极大,豆大的雨点砸在瓦上噼啪作响,天色昏沉得如同傍晚。左奇函正在处理一份紧急军报,忽听得外面一阵骚动,有侍女惊慌的声音隐约传来:“公子……公子还在水榭那边……”
他心头猛地一坠,扔下笔就冲了出去,连伞都来不及拿。
雨水瞬间将他浇透,冰冷的寒意渗透衣衫,他却浑然不觉,只想快点,再快一点。穿过抄手游廊,远远便望见湖心水榭里,那道单薄得几乎要与雨幕融为一体的白色身影。
张函瑞就站在水榭边缘,伸着手,任由冰凉的雨水打湿他的衣袖,怔怔地望着被雨点砸出无数涟漪的湖面。他的侧影在灰蒙蒙的雨景中,显得那么孤寂,那么易碎,仿佛下一刻就会被风雨带走。
左奇函的脚步猛地顿住,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紧,痛得他几乎弯下腰去。他不敢惊动他,只能放慢脚步,一步步走近。
雨水顺着他的发梢、下颌不断滴落,在他脚边汇成一小滩水渍。他停在张函瑞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问他为什么站在这里,想让他回去,想替他擦干脸上的雨水……可所有的话都卡在喉咙里,显得那么多余而苍白。
最终,他只是哑声开口,声音被雨声掩盖得几乎听不清:“……回去吧,雨太大了。”
张函瑞似乎没有听见,依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望着湖面。雨水顺着他墨黑的发丝流淌下来,滑过苍白的脸颊,像是无声的泪水。
左奇函看着他被雨水浸透、微微发抖的肩膀,再也忍不住,脱下自己同样湿透的外袍,上前一步,想要披在他身上。
就在外袍即将触及张函瑞身体的瞬间,他像是被什么东西惊到,猛地转过身来。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出了左奇函的身影,带着一丝未及掩饰的惊慌,以及更深处的、一种左奇函看不太懂的复杂情绪,像是挣扎,又像是……痛楚。
左奇函的动作僵在半空。
两人在滂沱的大雨中,隔着一步之遥,无声地对峙着。雨水模糊了视线,周围只有哗啦啦的雨声,充斥在耳膜。
良久,张函瑞的目光从他那张被雨水冲刷得有些狼狈的脸上缓缓移开,落在了他手中那件湿透的玄色外袍上。他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极轻的声音几乎被雨声淹没,却像一道惊雷,炸响在左奇函耳边:
“……那年冬天,你跪在雪地里……是不是……也这么冷?”
左奇函浑身剧震,瞳孔骤然收缩。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张函瑞,看着对方眼中那并非伪装的心疼与恍惚,看着那被雨水打湿后更显脆弱的容颜。
原来……他一直都记得。
记得那场大雪,记得他的寒冷。
这句迟来了十年的问话,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左奇函心上那层厚重冰壳,所有被压抑的、无处安放的悔恨、痛苦、委屈,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爆发。
他再也支撑不住,高大的身躯晃了一下,竟直挺挺地跪倒在了水榭冰凉的石板上。雨水瞬间浸透了他的膝盖,刺骨的寒意传来,他却感觉不到。
“我……错了……”他抬起头,雨水和某种滚烫的液体混杂在一起,从脸上肆意滑落,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从未有过的哽咽,“张函瑞……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他一遍遍地重复着,像是个迷路已久、终于找到归途却满身疮痍的孩子。他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却又不敢,只能徒劳地悬在半空,手指因用力而关节泛白。
“我不该……不该那么对你……我不该恨你……我……”他语无伦次,积攒了十年的情绪一旦找到缺口,便汹涌得让他无法承受。
张函瑞站在原地,低头看着跪在雨地里、崩溃失态的左奇函,看着他被雨水和泪水模糊的脸,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巨大的痛苦和悔恨。
他脸上的恍惚和惊慌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混杂着悲悯和疲惫的复杂神情。他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任由雨水将两人都浇得透湿。
过了许久,久到左奇函的哽咽声在雨声中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压抑的抽气声,张函瑞才极轻、极缓地叹了一口气。
那声叹息轻得像羽毛,却仿佛耗尽了它所有的力气。
他慢慢地、慢慢地伸出手,没有去碰触左奇函,而是轻轻接住了几滴从檐角坠落的、晶莹的雨珠。
“雨……”他看着掌心迅速汇聚又散开的水痕,声音飘忽得像梦呓,“总会停的。”
左奇函猛地抬起头,透过朦胧的雨幕,看向张函瑞。
那一刻,他在对方眼中,似乎看到了一丝坚冰初融的痕迹,很淡,很微弱,却真实地存在着。
雨还在下,哗啦啦地冲刷着世间万物。
但有些东西,好像真的开始不一样了……
难道我报仇的……真的是最爱我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