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4 守望

自回廊那场不愉快的遭遇后，皇宫里的空气对卡米尔而言，仿佛凝固成了带着尖刺的冰晶。那些曾经只是漠然或带着轻蔑的目光，如今掺杂了更多的东西：好奇、审视，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不是因为卡米尔本身，而是因为他背后那个若隐若现的“雷鸣”之名，以及他与三皇子雷狮那层无人能懂的关系。他像一颗被无意间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搅动了许多人内心的算计。

雷狮的态度，是这潭深水中唯一不变的基准点。他依旧我行我素，对卡米尔保持着一种近乎放任的姿态——不过问他的日常，不安排他的学业，甚至很少主动与他交谈。在旁人看来，这个从厄流区捡回来的孩子，似乎早已被三皇子遗忘在了角落。

但卡米尔知道并非如此。

那些最初曾试图克扣他食物、或用言语刁难他的低级仆从，如今见到他都会下意识地避开目光，行为也变得规矩了许多。一次，一个隶属于大皇子管辖、负责物资调配的管事，故意“疏忽”了卡米尔份例内的取暖燃料。不过两天，那管事便因被查出在过往采购中中饱私囊而被调离了岗位，过程干净利落，找不到任何与雷狮直接相关的证据。卡米尔心里明白，这是雷狮无声的警告，不仅是对外人的，也是对他的——安分守己，便能得到庇护。

这份庇护是冰冷的，带有交易性质的，却也是卡米尔唯一能抓住的浮木。他深知，要想在这虎狼环伺之地生存下去，仅靠雷狮一时兴起的怜悯和这层脆弱的庇护是远远不够的。他必须拥有自己的价值，必须变得“有用”，有用到让雷狮觉得留下他是值得的。

他将自己所有的精力，乃至一种求生的本能，都投入到了一场无声的自我锻造之中。皇宫庞大的图书馆成了他的庇护所，也是他的武器库。他不仅饥渴地吞噬着星际历史、物理数学、战略理论，更有意识地寻找那些被束之高阁的、关于皇族谱系、势力分布、甚至是一些不甚光彩的秘闻记录。他需要了解这个囚禁他也保护他的牢笼，需要理解围绕在雷狮身边的，是哪些人，怀着怎样的心思。

更重要的是，他开始以一种近乎偏执的细致，观察雷狮的一切。

他记得雷狮在私人用餐时，会多用一点辛辣的调料，但在正式宴会上，面对那些精心烹制的甜腻糕点，他连碰都不会碰，指尖只会漫不经心地敲击着杯壁。

他知道雷狮虽然凭着惊人的天赋应付着所有课程，但只有在聆听星际舰队战术分析和进行实战格斗训练时，那双总是带着桀骜或漫不经心的紫色眼眸里，才会闪过真正专注的光芒。而对那些繁琐到极点的宫廷礼仪，他的厌烦几乎不加掩饰，常常是人在心不在。

他观察到，在深夜无人时，雷狮偶尔会屏退侍从，独自站在寝宫最高的露台上，望着被三颗月亮映照得瑰丽而诡异的星空。那一刻，他挺拔的背影会泄露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极难察觉的孤独与厌倦。

他也清晰地构建出雷狮与周围人的关系图：与皇帝陛下的疏离与敬畏，与二皇子雷蛰几乎摆在明面上的剑拔弩张，与其他皇族成员和重臣之间或利用或提防的复杂网络。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被卡米尔小心翼翼地收集、整理、归档在他的脑海里。他并不试图靠近，从不主动询问，只是远远地、沉默地观察着，如同影子观察着光，分析着光的轨迹、亮度和可能存在的阴影。他在学习如何成为一道有用的影子。

机会在一个沉闷的午后悄然来临。

雷狮因又一次在礼仪课上公然顶撞教师，并嘲讽课程内容“迂腐得足以让星际舰队掉头”而被罚禁足三日，并抄写二十遍冗长的《皇族训诫》。这对生性自由如狂风的雷狮而言，无疑是种精神上的酷刑。他烦躁地将那支由稀有鸟类翎羽制成的昂贵羽毛笔掷在光洁的檀木书桌上，漆黑的墨点像绝望的蝌蚪，溅脏了摊开的、用金色墨水书写的古老卷轴。

卡米尔正抱着一摞刚从图书馆借来的、关于雷王星早期能源战争史的厚重书籍，从书房外的走廊经过。里面传来的压抑怒火和物品落地的细微声响让他停下了脚步。他透过虚掩的门缝，看着里面那个焦躁踱步的背影，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他犹豫了片刻，内心权衡着介入的风险与可能带来的收益。

他最终轻轻敲了敲敞开的门，声音不大，却足以让里面的人听见。

雷狮头也没回，语气冰冷而满含不耐，像鞭子一样抽在空气里：“滚出去。”

卡米尔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惊慌失措地退却。他深吸一口气，用一种刻意保持的、不带任何情绪的平稳声调低声开口：“殿下，或许……在抄写《训诫》方面，我可以提供一些微不足道的协助。”

雷狮终于回过头，紫色的眼眸眯起，带着被打扰的浓浓不悦和一丝被勾起的好奇，上下打量着这个站在门口、几乎要被怀中书山淹没的瘦小身影。“你？”他语调上扬，充满了怀疑，“帮忙抄书？你知道那上面写的是什么吗？”

“是的，殿下。”卡米尔走进书房，将怀中的书轻轻放在角落的矮几上，然后目光转向那本摊开的、令人望而生畏的《皇族训诫》，“我最近在图书馆，恰好临摹过一些与皇室相关的中古时期古籍手稿。对于笔迹模仿……略有心得。”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我记忆力尚可，对《训诫》内容还算熟悉。”

他说得极其谦逊，甚至有些刻板，但那双蓝色的眼睛里却没有任何谄媚或迟疑，只有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沉稳和笃定，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雷狮盯着他看了几秒，脸上烦躁的表情渐渐被一种玩味的探究所取代。他忽然嗤笑一声，意味不明，然后侧身让开了书桌前的座位，做了一个“请便”的手势：“行啊，你来。让我看看，你能模仿到什么程度。”

卡米尔走到书桌前，没有立刻坐下。他先是拿起那支被掷开的羽毛笔，用随身携带的一块软布仔细擦净笔尖凝固的墨渍，然后重新蘸墨。他铺开一张全新的、质地优良的卷轴，先是垂眸，极其专注地观察了一下雷狮那虽然略显潦草、笔画间带着不耐烦的跳跃，却自有其洒脱不羁风骨的字迹。他看的不仅仅是形，更是在捕捉那种独特的神韵。

片刻后，他抬起眼，开始落笔。

起初的几个字还有些生涩，笔画间带着小心翼翼的模仿痕迹。但很快，仿佛某种开关被打开，笔尖开始在卷轴上流畅地滑行。写出的字迹竟与雷狮的有了七八分形似，更重要的是，那种隐藏在笔画间的、不愿被束缚的桀骜神韵，被他以一种惊人的洞察力捕捉并再现了出来。更让抱臂旁观的雷狮有些意外的是，卡米尔书写的速度极快，手腕稳定，一行行华丽而枯燥的训诫文流淌而出，毫无停滞，且从头至尾没有一个错漏或墨点，仿佛那本厚达数寸的《皇族训诫》早已被他完全刻录在脑海中。

雷狮脸上的玩味渐渐收敛，转化为一种更深沉的审视。他看着这个黑发蓝眸的男孩，看着他低垂的、睫毛纤长的侧脸，看着他因为专注而微微抿起的嘴唇，看着他以远超年龄的效率和一种近乎机械的精准，完成着这件连自己都深感头疼的惩罚性任务。这不仅仅是在模仿笔迹，这是在展示一种能力，一种……价值。

“你倒是比我想象的更有用处。”不知过了多久，当卡米尔抄完第五遍，放下笔轻轻活动有些发酸的手腕时，雷狮终于开口，语气平淡，听不出是赞许还是仅仅在陈述一个刚刚发现的事实。

卡米尔没有因为这句评价而露出任何欣喜，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仿佛这评价理所应当。他重新拿起笔，准备开始第六遍。

“够了。”雷狮阻止了他，目光扫过那几卷字迹几乎可以乱真的抄写，“剩下的，明天再说。”

从那天起，卡米尔开始更多地、不再完全隐形地出现在雷狮的视线范围内。他不再仅仅是一个被捡回来的、需要庇护的影子，而是逐渐成为了一个沉默的、但确实存在的辅助者。

他会提前为雷狮整理好次日课程可能需要用到的、被雷狮自己忽略的关键资料，用简洁的纸条标注出重点。

他会在雷狮与某位贵族或兄长发生争执后，看似无意地出现在附近，然后在无人时，用最简练的语言，递上他所观察到的对方近期可能存在的把柄、性格弱点，或是其势力范围内的某些不稳定因素——这些信息都来自于他日复一日对皇宫内复杂人际网络的耐心观察和缜密分析。

他甚至开始留意雷狮的日程，在他进行高强度的格斗训练后，会默默准备好干净的毛巾和饮用水，放在一个不显眼却触手可及的地方。

他从不主动献媚，也从不多言。每次提供帮助，都像是恰好路过，顺手为之。他恪守着影子的界限，安静、高效、不邀功。仿佛只是在回报那份“不被挨打”的最初恩情，以及那个将他从虚无中打捞出来的名字。

雷狮也从未表示过感谢，言语上依旧保持着惯有的随意甚至偶尔的刻薄。但他默许了卡米尔的存在，默许了这些无声的、却切实有效的协助。有时，他会随手丢给卡米尔一些自己已经不再需要、但对卡米尔而言却无比珍贵的、带有详细批注的军事策略笔记或一件轻便的训练用防护服。有时，他会在心情尚可时，随口解答卡米尔在阅读中遇到的、经过谨慎措辞后提出的疑问，那解答往往一针见血，让卡米尔茅塞顿开。

一种奇特的、建立在冰冷实用主义基础上的共生关系，在两人之间悄然形成，并逐渐稳固。卡米尔凭借自己的观察力、记忆力、学习能力和一种近乎本能的忠诚，为自己赢得了一方小小的、相对安全的立足之地，以及一个近距离观察和学习“光”的机会。而雷狮，则得到了一个不需要他过多费心、不会带来麻烦、却意外好用的“影子”，一个能帮他处理琐碎烦恼、甚至在某些时候提供独特视角的沉默助手。

卡米尔知道，自己距离真正被需要，被认可，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雷狮的世界广阔而复杂，现在的自己，所能触及的不过是冰山一角。但他并不着急。他像一株在悬崖石缝中生长的植物，摒弃了所有不必要的枝叶，只是耐心地、固执地汲取着每一滴水分和阳光，将根系悄悄蔓延，深入岩石的每一条缝隙，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加坚韧。

他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前方那个耀眼而强大的身影。守望，学习，并等待着有一天，自己的根系能够足够强壮，强壮到足以支撑他站在那光芒之侧，而非仅仅是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