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2 狂犬

记忆的源头是一片猩红。

佩利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来到厄流区的，仿佛从混沌初开，他便浸泡在战斗与鲜血的泥泞里。他的世界没有温暖，没有规则，只有牙齿与爪子的碰撞，以及弱者哀嚎时那短暂而甜美的颤音。他像一头真正的野狗，凭着本能撕咬，在垃圾堆里翻找食物，在断壁残垣中寻找可以酣睡的角落。疼痛是常态，伤痕是勋章，生存就是不断将他人踩在脚下，或者被他人碾碎。

直到那个男人的出现，像一柄利刃，劈开了他蒙昧的世界。

师父强大得不可思议。当佩利如同往常一样，咆哮着冲向这个闯入他领地的不速之客时，他甚至没看清对方是如何动作的，就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掼倒在地，关节被死死锁住，动弹不得。那是他第一次体会到，在绝对的力量面前，自己的狂暴是多么苍白无力。

但师父没有杀他。那双看透世事的眼睛里，没有蔑视，没有贪婪，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他开始训练佩利，将他从一头只知撕咬的野兽，锻造成一件拥有技巧的凶器。他教他如何调动元力，如何发力，如何在对战中寻找破绽。他也试图教他更多——那些佩利难以理解的东西。

“力量不是为了毁灭，佩利。”师父常常在训练间隙，看着远方灰蒙蒙的天空，沉声说道，“毁灭太简单，是野兽都能做到。控制它，驾驭它，用它来守护，或者……至少，不被力量本身吞噬，这才是强者之路。”

佩利听得懵懂。守护？守护什么？他只知道，跟着师父，能变得更强，能吃到热乎的食物，能有一个不必时刻警惕被偷袭的安身之所。师父是他混沌、血腥的世界里，唯一稳定而温暖的光，是他狂乱人生中唯一的坐标。他依赖这份光，甚至超越了对于变强的渴望。

然而，这份羁绊，最终以最惨烈的方式，在他面前生生断裂。

那是一次突如其来的袭击，师父过去的仇家找上了门。对方人数众多，手段狠辣。师父为了保护当时尚未完全成长起来的佩利，身负重伤。佩利眼睁睁看着那道如山岳般的身影为了替他挡下致命一击而缓缓倒下。

弥留之际，师父紧紧抓着他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佩利……活下去……但要控制住……你体内的……野兽……”

野兽？什么野兽？佩利不懂，他只知道师父的手在变冷，那双总是平静看着他的眼睛，正在失去光彩。

当师父的手最终无力滑落，佩利感觉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啪”地一声断掉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毁天灭地的狂暴和绝望，如同岩浆般从他心底最黑暗的角落喷涌而出，瞬间淹没了所有理智。他不再是他，他成了师父临终前所说的那头“野兽”。视野被染成一片血红，耳中只剩下血液奔流的轰鸣和敌人惊恐的尖叫。

他冲了出去，元力以前所未有的狂暴方式奔涌。没有技巧，没有章法，只有最原始、最残忍的撕扯和碾压。骨头断裂的声音，血肉被撕开的声音，临死前的哀嚎……这些曾经让他兴奋的声音，此刻却像燃料，让他体内的火焰燃烧得更加炽烈。他要把眼前的一切都毁灭，连同这个失去了师父的世界，连同这个……无力保护师父的自己。

当疯狂的潮水终于褪去，佩力瘫坐在一片狼藉之中。四周是残破的肢体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师父冰冷的尸体静静躺在不远处，仿佛在无声地控诉着他的失败。

空虚，冰冷刺骨的空虚，混合着蚀骨的自责，如同冰水般浇遍全身。是他……如果不是为了保护他，师父不会死。是他不够强，是他控制不住那股力量，才让师父最后的期望落了空……

从此，佩利堕入了更深的黑暗。他主动回到了厄流区，回到了那个只有战斗和鲜血的角斗场。他渴望战斗，渴望疼痛，只有在拳拳到肉的搏杀和敌人濒死的惨叫中，他才能暂时麻痹自己，忘记师父死去的画面，忘记那刻骨铭心的无力感。他成了厄流区令人闻风丧胆的“狂犬”，没有理智，没有未来，只有无尽的破坏欲。他给自己套上了无形的枷锁，这不是束缚，而是一种永恒的提醒——提醒自己失控的代价，也提醒自己，他这样失控的野兽，不配得到安宁与救赎。

---

雷狮和卡米尔在帕洛斯的带领下，穿过污秽狭窄的巷道，踏入了一个喧嚣鼎沸的地下格斗场。

空气浑浊，混合着汗味、血味和劣质酒精的气息。震耳欲聋的呐喊和咒骂几乎要掀翻低矮的顶棚。而在场地中央那座被铁丝网围住的擂台上，一场血腥的表演刚刚达到高潮。

佩利，金色的长发被血污黏连成一绺一绺，赤裸的上身布满新旧交错的伤痕。他刚刚以一种近乎残忍的方式，拧断了一个比他壮硕得多的对手的胳膊，伴随着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和对手凄厉的惨叫，他仰头发出一声饱含痛苦与畅快的、不似人类的咆哮。那双金色的瞳孔里，没有任何属于人类的理智，只有混乱、亢奋和一种濒临毁灭的疯狂。他像一头真正挣脱了所有束缚，只想将眼前一切撕碎的凶兽。

“就是他。”帕洛斯躲在雷狮高大的身影后，小声说道，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眼底深处是对那种纯粹、不加掩饰的暴力的深深忌惮。

雷狮的目光穿透喧嚣，牢牢锁在擂台上的佩利身上。他看到了那破坏性的力量，那毫不保留的疯狂，那在失控边缘危险舞蹈的灵魂。这种原始而强大的暴力，这种几乎能吞噬一切的野性，正是他目前所需要的“力量”。一颗危险的，却可能撕开僵局的棋子。

他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理会场边裁判的阻拦，直接纵身跃上了沾满血污的擂台。

“喂，狂犬。”雷狮将雷神之锤随意地扛在肩上，低沉而清晰的声音如同惊雷，瞬间压过了全场的喧嚣，“跟我打一场。”

佩利嗜血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他鼻翼翕动，仿佛嗅到了比刚才那个对手更加强大、更加“美味”的猎物气息。他甚至没有问来者是谁，为何而来，喉咙里发出一连串低沉的、威胁性的吼声，下一瞬，他整个人就像一枚失控的炮弹，带着碾碎一切的狂暴气势，朝着雷狮猛冲过来！

“轰——！”

纯粹野蛮的肉体力量与狂暴肆虐的雷霆悍然碰撞！气流炸开，吹得近距离的观众东倒西歪。

佩利的攻击毫无章法，全是本能的驱使，拳、脚、肘、膝，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成了武器，每一击都蕴含着开碑裂石的恐怖力量，疯狂地砸向雷狮。而雷狮的身影在闪烁的电光中飘忽不定，速度更快，力量更加凝聚精准。雷神之锤每一次挥出，都带着震荡内脏的沉闷雷鸣，巧妙地格挡、卸力，然后以更猛烈的攻势还击。

这不仅仅是一场力量的碰撞，更像是一场驯服。野兽咆哮着，一次次扑向掌控雷霆的神明，试图用獠牙撕开神的领域。而神明则从容不迫，用绝对的力量和意志，一次次将狂犬的獠牙按下，将他重重击倒在地。

佩利被打倒，又挣扎着爬起来，眼神中的疯狂因为屡次受挫而越发炽盛，仿佛在通过疼痛确认自己的存在，又像是在寻求一种解脱——被更强者彻底毁灭的解脱。而雷狮，则像是最高明的驯兽师，冷静地观察着，测试着这头狂犬的极限，并用一次次更沉重的打击，在他混乱的意识中，刻下“无法战胜”的烙印。

最终，雷狮抓住佩利一个因狂暴而露出的微小破绽，雷神之锤裹挟着刺目的电光，如同天罚般重重砸在佩利的胸腹之间！

“呃啊——！”

佩利庞大的身躯如同断线的风筝般倒飞出去，狠狠撞在擂台边缘的铁丝网上，发出沉闷的巨响。强大的电流窜遍他全身，带来剧烈的麻痹和痛楚，让他暂时失去了行动能力，只能徒劳地喘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沫。

雷狮缓步上前，金属靴底踩在擂台上，发出清晰的叩击声。他停在佩利面前，脚踩在他肌肉虬结的胸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那张因痛苦、兴奋和不甘而扭曲的脸。

“服不服？”

佩利剧烈地喘息着，绿色的瞳仁因充血而更加骇人，但那片混乱的漩涡中心，却清晰地倒映着雷狮的身影——强大，傲慢，掌控着毁灭性的雷霆。被打败的愤怒依旧在燃烧，但更多的，是一种扭曲的、遇到命中注定克星般的认同感。这个人，比他遇到过的所有对手都强！强到足以……压制他体内那头随时可能反噬的野兽？强到可以让他尽情撕咬，而不必担心彻底迷失？

或许，他需要的从来不是一个温和的引导者，而是一个能让他尽情释放野性，同时又能在他彻底失控前，用绝对力量将他打醒的……强者。

“……你……很强！”佩利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声音嘶哑，带着浓郁的血腥气，不甘中混杂着一丝找到新目标的、病态的兴奋，“我跟你打！”这不仅仅是对刚才战斗的回应，更像是一种宣誓效忠——以他独有的、暴力的方式。

雷狮嘴角勾起一抹意料之中的弧度，收回了脚。“那就跟我走。”

佩利挣扎着，用颤抖的手臂支撑起身体，晃了晃嗡嗡作响的脑袋，甚至没有去看周围那些惊恐或敬畏的目光，只是本能地跟在了雷狮身后，像一头被暂时驯服、收敛起爪牙，却依旧危险无比的猛兽。

卡米尔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他的目光越过佩利那身显眼的伤痕和狂暴的气息，敏锐地捕捉到了那双金眸深处，一闪而过的、与野兽不符的痛苦与自我毁灭的倾向。他心中对佩利的评估标签上，除了“强大的战斗力”和“不可控的风险”外，又清晰地加上了“内心创伤”和“潜在执念”。他明白，大哥收获了一把锋利的刀，但这把刀，随时可能伤及自身。

雷狮海盗团，至此聚集了寻求破局的皇子、忠诚的影子、狡诈的骗子和失控的狂犬。一艘由破碎灵魂与各自野心拼凑而成的船，即将驶向波澜诡谲的未知星海。而卡米尔知道，维护这艘脆弱船只的稳定，平衡这些危险因子，将是未来漫长岁月里，他最为重要且艰巨的任务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