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里那张脸，水珠顺着苍白的脸颊往下淌，划过紧绷的下颌线，滴落在陶瓷洗手池的边缘。眼睛里像是蒙了一层擦不掉的灰，所有的光都被吸了进去，只剩下死寂。林序抬手，用依然有些发抖的指尖，用力抹去眼角残留的湿意，指节按在眼皮上，带来一阵细微的痛感。
这痛感让他清醒。
他低头，看着水池里打着旋儿流走的水，就像他过去十年的人生，轻易地，就被冲进了肮脏的下水道。
放学铃声像是催命符，尖锐地响彻校园。
林序机械地收拾着书包，动作比平时慢了许多。新同桌，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男生，凑过来小声问：“林序，一起走吗？东门那边有家奶茶店不错……”
“不了，”林序打断他，声音有些沙哑，他清了清嗓子，尽量让语调平稳，“有人等我。”
他说的是实话。只是等他的那个人，不再是他的救赎，而是他的深渊。
他背着书包，汇入放学的人流。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暖橘，学生们嬉笑打闹着，讨论着晚上的游戏、新出的漫画，空气里弥漫着青春特有的躁动和活力。这一切都与他格格不入。他走在其中，像一个透明的幽灵，周围的喧嚣穿透他的身体，却激不起半点涟漪。
“老地方”是学校后街一条僻静小巷深处的旧书店门口。他们初中时就常在这里碰头，然后一起去探索城市里各种不起眼的小店。江临总是能找到些稀奇古怪的好地方，而林序总是无条件地跟着。
他走到那里时，江临已经在了。
少年倚在书店斑驳的外墙上，单肩挎着书包，一条长腿随意曲着。夕阳的金辉落在他利落的短发和轮廓分明的侧脸上，将他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边。他低着头在看手机，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浅淡的笑意。
多么熟悉的一幕。过去无数次，林序看到这样的场景，心里都会涌起满满的安心和依赖。
此刻，他却觉得那画面刺眼得让他想吐。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强迫自己迈开脚步，走了过去。
听到脚步声，江临抬起头。那双总是带着点漫不经心笑意的眼睛看了过来，在对上林序视线的一瞬间，那笑意似乎更深了些，自然地流淌出来。
“来了？”他收起手机，很自然地站直身体，目光在林序脸上扫过，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脸色怎么这么差？新班级不适应？有人给你气受了？”
一连串的问题，带着他惯有的、不容置疑的关切。
林序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又猛地松开，留下空洞的疼。他几乎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压制住那股想要嘶吼、想要质问他“为什么”的冲动。
他垂下眼睫，避开那双此刻在他看来虚伪至极的眼睛，声音低低的，带着刻意的疲惫：“嗯，有点累。新环境，不太习惯。”
这是真话，只是这“累”和“不习惯”的根源，与江临所想的，早已是天壤之别。
江临似乎松了口气，伸手过来，想像以前一样揉揉他的头发，或者揽住他的肩膀。
林序几乎是本能地、微不可查地侧身避开了。
江临的手顿在半空，脸上的笑意凝滞了一瞬，有些诧异地看向他。
林序的心跳漏了一拍，立刻找补道：“身上都是粉笔灰，别弄你一手。”他甚至还勉强扯动了一下嘴角，试图做出一个类似笑的表情。
他自己都能感觉到那个笑容有多僵硬，多难看。
但江临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收回手，插进裤兜里，恢复了那副散漫的样子：“走吧，带你去吃冰，给你回回血。那家店今天人应该不多。”
他转身，率先朝着巷子外走去。
林序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看着那个他曾经无比熟悉、无比依赖的背影。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的影子紧紧贴着江临的，看起来依旧亲密无间。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们之间，已经隔开了一道无法逾越的、沾满鲜血的鸿沟。
冰店不远，装修是清新的蓝白色调，放着轻快的日语歌。果然如江临所说，人不多。他们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老规矩？”江临翻着菜单，抬眼问他。
所谓老规矩，就是芒果绵绵冰，多加一份芒果和芋圆。这是林序最喜欢的口味，江临每次都记得。
“嗯。”林序应了一声，目光落在窗外行色匆匆的路人身上，没有焦点。
江临点了单，把菜单还给服务员，然后身体前倾，手肘撑在桌面上，看着林序：“到底怎么了？从见到我就蔫蔫的。真有人欺负你？告诉我名字。”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保护欲，仿佛林序还是那个需要他时时刻刻护在羽翼下的、脆弱不堪的人。
林序抬起眼，终于正视他。
江临的眼神很专注，带着毫不掩饰的担忧。如果不是亲耳在厕所隔间里听到了那些话，林序打死也不会相信，这双眼睛的主人，能那样轻描淡写地谈论他父亲的死亡，能用那样冰冷的语气叫他“蠢货”。
他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利用那尖锐的疼痛来维持表面的平静。
“没有。”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说，平静得有些诡异，“就是……有点想我爸了。”
他说出这句话时，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江临。
他看到江临脸上的表情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虽然只有零点几秒，很快就恢复了自然，但那瞬间的凝滞，没有逃过林序此刻高度敏感的眼睛。
“怎么突然想起这个了？”江临的声音放柔了些，带着一种刻意的安抚，“叔叔要是知道你现在好好上学，肯定会安心的。别多想，嗯？”
安心？
林序几乎要冷笑出声。
如果他爸爸在天有灵，知道逼死自己的人的儿子，正假惺惺地安慰着自己的儿子，会不会气得从坟墓里爬出来？
服务员端来了绵绵冰。堆砌得像小山一样的雪白冰沙，淋着金黄的芒果酱，点缀着新鲜的芒果块和软糯的芋圆，看起来诱人无比。
以前，林序会迫不及待地拿起勺子。
今天，他看着那碗冰，只觉得颜色刺眼，那甜腻的香气让他胃部一阵抽搐。
“快吃啊，化了就不好吃了。”江临把勺子递给他，自己先舀了一勺送进嘴里，满足地眯起眼，“嗯，还是这个味，不错。”
林序接过勺子，机械地挖了一小勺，放进嘴里。
冰凉的触感瞬间弥漫开来，甜味也随之在舌尖炸开。但这甜，不再是记忆中的味道，它变成了一种令人作呕的粘稠物，糊在他的喉咙口，难以下咽。
他强忍着反胃的感觉，咽了下去。
“怎么样？”江临看着他，眼神里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林序垂下眼，盯着碗里逐渐开始融化的冰沙，轻声道：“嗯，甜。”
甜得发苦。
甜得像他过去十年饮鸩止渴的愚蠢。
江临似乎没有察觉他语气里的异样，或者说，他并不在意。他开始像往常一样，说起学校里的一些趣事，哪个老师今天又出了糗，篮球队谁和谁好像有点不对劲……
他的声音依旧熟悉，语调依旧轻松。
林序安静地听着，偶尔点点头，或者发出一两个单音节作为回应。他扮演着那个合格的倾听者，那个依赖江临的林序。
但他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
他坐在温暖的冰店里，坐在曾经最信任的人对面，却感觉比独自一人待在寒冷的冰窖里，还要冷上千百倍。
他小口小口地吃着那碗让他难受的冰，心里一片冰冷的死寂。
原来，地狱不在别处。
就在曾经的天堂里，悄无声息地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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