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巷余温与庭院深
次日清晨,梅雨的势头弱了些,不再是密不透风的织网,倒像扯成了一缕缕轻烟,缠在江枫城老巷的青石板上。苏小渔天没亮就起了床,烛火从后厨窗棂漏出来,映着她指尖翻飞的竹篾——昨夜重新扎的纸扎楼阁已经成型,飞檐上的金箔是她特意挑了最亮的碎片,一点一点贴上去的,连楼阁廊柱上的雕花,都比上次更细致些。
“苏小姐,久等了。”
巷口传来白玄卿温和的声音时,苏小渔刚把最后一片彩纸粘在纸车马的鞍鞯上。她擦了擦指尖的浆糊,抱着装纸扎的木盒走到门口,就见徐逸阳站在白色轿车旁,依旧是深灰色的羊毛大衣,只是今天没戴围巾,领口露出半截银灰色衬衫,显得比昨日更清隽些。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停顿了两秒,才开口:“脸上的伤好些了吗?”
苏小渔下意识摸了摸右脸颊,红肿已经消了大半,只剩一点淡淡的印子。“好多了,谢谢您关心。”她把木盒递过去,“纸扎都做好了,您看看合不合心意。”
白玄卿接过木盒,笑着打趣:“苏小姐的手艺,徐老夫人要是见了,肯定喜欢。她生前最讲究这些细致活,去年还跟我们念叨,现在找不着能扎出像样纸扎的人了。”
徐逸阳没接话,只是拉开了轿车后座的车门,做了个“请”的手势。“路上有点远,上车吧。”
苏小渔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们是要接她一起去别墅。她攥了攥口袋里的黑金贵宾卡,卡面的棱角隔着布料硌着手心,却让她莫名安了心,弯腰坐进了车里。
车子驶出老巷时,苏小渔透过车窗往后看——青石板路在雨雾里渐渐模糊,苏记的木门紧闭着,门框上养父母贴的旧春联,边角已经卷了边,却依旧透着暖意。她正看得出神,身旁的徐逸阳突然递过来一杯热饮:“姜茶,驱寒的。”
玻璃杯外壁裹着一层绒布,暖意顺着指尖漫到心口。苏小渔道了声谢,小口啜着姜茶,甜辣的味道驱散了晨雾的凉。她偷偷抬眼瞥了徐逸阳一眼,见他正看着窗外,侧脸线条利落,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倒少了些昨日在店里的冷意,多了点温和。
车子往城南开了约莫半个钟头,周围的景致渐渐变了——原本挤挤挨挨的老房子变成了成片的绿植,道路也宽了许多,偶尔能看见掩映在树林里的独栋建筑,门口都站着穿制服的保安。苏小渔正好奇地打量,车子突然拐进一条栽满香樟的小路,路的尽头,一道雕花铁门缓缓打开。
“到了。”白玄卿的声音适时响起。
苏小渔跟着他们下了车,才真正看清徐家别墅的模样——不是她想象中冰冷的西式建筑,而是带着中式庭院的独栋小楼,米白色的墙体搭配深褐色的木窗棂,屋顶是黛色的瓦片,边缘翘着精致的飞檐,倒和她扎的纸扎楼阁有几分相似。庭院里铺着青石板路,两侧是修剪整齐的草坪,草坪中间挖了个圆形的鱼池,池里养着十几条锦鲤,红的、金的、白的,尾巴一甩,溅起的水珠落在荷叶上,滚了两滚,才顺着叶尖滑进水里。
“这池锦鲤是老夫人养的,”徐逸阳见她盯着鱼池看,主动解释道,“她生前每天早上都要亲自喂,说这些鱼通人性,能陪她说话。”
苏小渔点点头,目光落在鱼池边的石桌上——桌上还放着一个青花瓷的鱼食罐,罐口沾着点没吃完的鱼食,显然是老夫人走后,家里人还保持着她的习惯。
穿过庭院走进大厅,苏小渔更是有些失神。地面铺着整块的浅灰色大理石,纹理像极了江枫城的云雾,光脚踩上去该是凉的,却因为厅里摆着的红木家具,添了几分暖意。正对着门口的墙上挂着一幅水墨山水画,画的是江枫城的秋景,枫叶红得像火,江水泛着粼粼的光。大厅中央放着一组深棕色的真皮沙发,沙发前的茶几上摆着一个白瓷瓶,瓶里插着几支新鲜的白玉兰,香气清淡,混着厅里的檀香,让人心里安定。
“苏小姐,坐。”徐逸阳指了指沙发,一个穿佣人服饰的阿姨很快端来一杯茶,茶杯是淡青色的青瓷,杯底印着小小的“徐”字。
苏小渔刚坐下,就见徐逸阳从楼梯上拿下来一个木盒,盒子是紫檀木的,表面刻着缠枝莲纹,一看就有些年头。他打开木盒,里面放着一叠泛黄的纸,纸上画着各种纸扎的图样,有楼阁、车马,还有侍女、仙鹤,线条细腻,配色雅致。
“这些是老夫人年轻时画的纸扎图样,”徐逸阳拿起一张画着楼阁的纸,递给苏小渔,“她说以前家里也请过纸扎师傅,后来师傅走了,她就自己画,想着以后要是用得上,能让师傅照着做。你看看,要是觉得合适,布置的时候可以参考这些图样。”
苏小渔接过那张纸,指尖碰到泛黄的纸页,能感觉到纸张的粗糙,显然是被人反复翻看的缘故。纸上的楼阁和她扎的有些像,只是飞檐上多了几只衔着彩带的纸鹤,显得更灵动。她抬头看向徐逸阳,眼里带着点惊讶:“老夫人也喜欢纸扎?”
“嗯,”徐逸阳点头,声音轻了些,“她年轻的时候吃过苦,知道人走了,活着的人总想留个念想,这些纸扎,就是给活着的人一个安慰。”他顿了顿,又说:“老夫人的灵堂设在二楼的客厅,我们已经把基本的布置弄好了,就等你的纸扎过来,再摆上她喜欢的东西。”
白玄卿在一旁补充道:“老夫人喜欢素净的颜色,灵堂里没摆太多鲜艳的东西,纸扎摆的时候,不用太挤,留些空隙就好。对了,老夫人还喜欢百合,我们准备了新鲜的白百合,等会儿可以和纸扎放在一起。”
苏小渔认真地听着,把他们说的细节都记在心里——养母以前说过,给客人办丧葬的事,最重要的就是记住客人的心意,把逝者当亲人,才能让活着的人安心。她站起身,抱着木盒:“徐总,白先生,我们现在去布置吧,别误了时间。”
徐逸阳点点头,带着她往二楼走。二楼的客厅比一楼小些,却更温馨,墙上挂着老夫人的照片,照片里的老太太穿着藏青色的旗袍,手里拿着一朵白玉兰,笑得温和。灵堂就设在客厅的中央,一张深色的供桌,桌上摆着老夫人的遗像,遗像前放着香炉和烛台,烛火已经点上了,跳动的火光映着遗像,倒像是老太太还在看着他们。
苏小渔先把纸扎楼阁放在供桌的左侧,楼阁的高度刚好到供桌的一半,不会挡住遗像。她调整了一下楼阁的角度,让飞檐朝着遗像的方向,又把纸车马放在楼阁旁边,车马的车头对着门口,像是随时要载着老太太去想去的地方。接着,她从木盒里拿出两个纸扎的侍女,侍女穿着素色的衣裙,手里分别捧着一个托盘,托盘里放着纸做的水果和点心,她把侍女放在供桌的右侧,刚好和楼阁、车马对称。
“老夫人画的图样里,楼阁上有纸鹤,”苏小渔突然想起那张纸,抬头看向徐逸阳,“我这里还有些纸鹤,要不要挂在楼阁的飞檐上?”
徐逸阳眼睛亮了亮,点头:“好,老夫人肯定喜欢。”
苏小渔从木盒里拿出一叠纸鹤,纸鹤是白色的,翅膀上沾了点银粉,在烛火下泛着淡淡的光。她踩着凳子,小心翼翼地把纸鹤挂在楼阁的飞檐上,每挂一只,就调整一下角度,让纸鹤的翅膀朝着遗像的方向,像是在守护着老太太。
徐逸阳站在旁边,看着她认真的样子——她踮着脚,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半边脸,手里拿着纸鹤,动作轻得像怕碰坏了什么。阳光从窗外照进来,落在她的发梢上,泛着淡淡的金光,脖子上的血凰泪露出来一点,白玉的颜色在阳光下更通透,里面的血丝像是活了一样,轻轻跳动着。
他突然想起百年前的璃玥,那时候璃玥也喜欢做这些细致的活,他受伤的时候,她会坐在他身边,给他缝补衣服,指尖翻飞,像蝴蝶一样。那时候她脖子上也戴着一块玉,是他送给她的,玉的颜色和血凰泪很像,只是没有血丝。
“徐总?”苏小渔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她已经从凳子上下来了,正看着他,“纸鹤挂好了,您看看行不行?”
徐逸阳回过神,看向楼阁上的纸鹤,白色的纸鹤挂在飞檐上,风从窗外吹进来,纸鹤轻轻晃动,像是要飞起来一样。他点头,声音比刚才更温和:“很好,老夫人要是看见,肯定会高兴的。”
白玄卿这时端着一个花瓶走进来,花瓶里插着几支白百合,花香清雅。他把花瓶放在供桌的中间,刚好在遗像的前面:“老夫人最喜欢白百合,说这花干净,像雪一样。现在这样,就差不多了。”
苏小渔看着布置好的灵堂,供桌上的纸扎、百合,还有跳动的烛火,心里突然有些发酸——她想起养父母走的时候,她也是这样,一点一点地布置灵堂,扎纸扎,那时候她觉得天要塌了,现在却因为徐逸阳和白玄卿的温和,心里安定了许多。她对着遗像鞠了一躬,轻声说:“老夫人,您放心,这些纸扎都是按您喜欢的样子做的,您一路走好。”
徐逸阳看着她对着遗像鞠躬的样子,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慢慢融化。他走上前,递给她一块手帕,手帕是白色的,上面绣着一朵小小的白玉兰:“擦擦吧,别着凉了。”
苏小渔接过手帕,才发现自己的眼角有些湿。她擦了擦眼睛,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谢谢您,徐总。”
“该说谢谢的是我们,”徐逸阳摇头,“麻烦你跑一趟,还这么用心。”他顿了顿,又说:“布置好了,你要是累了,可以在楼下的客房休息一会儿,中午一起吃个饭,下午我让司机送你回去。”
苏小渔刚想拒绝,白玄卿就笑着说:“苏小姐,别客气,老夫人要是知道你没吃饭就走了,肯定会不高兴的。而且徐总很少留人吃饭,你要是走了,他该觉得是自己招待不周了。”
苏小渔看着徐逸阳认真的眼神,知道拒绝不了,只好点头:“那麻烦你们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佣人做了一桌子菜,大多是清淡的口味,有清蒸鱼、炒青菜,还有一碗鸡汤,鸡汤里放了红枣和枸杞,闻着就香。徐逸阳给她夹了一块鱼肉,鱼肉很嫩,没有刺:“这是池里的锦鲤吗?”苏小渔好奇地问。
“不是,”徐逸阳摇头,“锦鲤是老夫人的宝贝,没人敢动。这是外面买的鲈鱼,老夫人以前也喜欢吃,说鲈鱼嫩,适合老人和孩子。”
苏小渔点点头,小口吃着鱼肉,心里想着老夫人——能把锦鲤当宝贝,还喜欢纸扎和百合的老太太,一定是个温柔的人。她抬头看向徐逸阳,见他正看着她,眼神里带着点她看不懂的温柔,她赶紧低下头,继续吃饭,耳朵却悄悄红了。
吃完饭,徐逸阳说要带她去庭院里逛逛,白玄卿识趣地留在客厅里处理事情。庭院里的雨已经停了,阳光透过香樟树叶的缝隙,洒在青石板路上,形成一个个光斑。徐逸阳带着她走到鱼池边,拿起石桌上的鱼食罐,倒了点鱼食在手里,递给苏小渔:“试试?老夫人说喂鱼能让人静下心来。”
苏小渔接过鱼食,走到鱼池边,把鱼食撒进水里。锦鲤很快围过来,红色的、金色的鱼挤在一起,嘴巴一张一合,很快就把鱼食吃完了。她看着锦鲤欢快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眼角的弧度柔和,像雨后的月亮。
徐逸阳站在她身边,看着她的侧脸,心里突然有个念头——要是能一直这样,也挺好的。他知道自己找了璃玥百年,血凰泪是唯一的线索,现在血凰泪在苏小渔身上,她和璃玥之间一定有联系,可他现在却不想急着弄清楚,只想慢慢看着她,看着她笑,看着她做自己喜欢的事。
“徐总,”苏小渔突然回头,刚好对上他的目光,她愣了一下,才想起自己有件事要问,“昨天在店里,那个小鬼……你是不是能看见?”
徐逸阳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愣了一下,才点头:“嗯,能看见。”他没隐瞒,也不想隐瞒——他想让她知道,他和她一样,能看见那些别人看不见的东西,这样她就不会觉得孤单了。
苏小渔眼里带着点惊讶,又带着点释然:“我还以为只有我能看见,以前养父母说我是眼花,可我总觉得那些东西是真的。昨天那个小鬼,好像只是调皮,没有恶意。”
“嗯,”徐逸阳点头,“它只是个没人管的小鬼,喜欢捉弄人,没有坏心眼。有血凰泪在你身上,它伤不了你。”他顿了顿,又说:“以后要是再遇到这种事,不用怕,给我打电话,我会过来。”他拿出手机,递给苏小渔:“把你的号码存上。”
苏小渔接过手机,手指在屏幕上按了自己的号码,心里有些发烫。她把手机还给徐逸阳,看着他把自己的号码存上,备注是“苏小渔”,后面还加了个小小的纸扎楼阁的表情,显然是他自己加的。
夕阳西下的时候,徐逸阳让司机送苏小渔回去。车子驶出徐家别墅时,苏小渔透过车窗往后看,见徐逸阳还站在门口,手里拿着那个紫檀木的木盒,正看着她的方向。她对着车窗挥了挥手,徐逸阳也挥了挥手,直到车子拐进香樟小路,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她才收回目光。
车子里放着轻柔的音乐,苏小渔摸了摸脖子上的血凰泪,玉坠还是凉的,却像是带着徐逸阳掌心的温度。她想起今天在徐家的点点滴滴,想起徐逸阳温和的眼神,想起他给她夹鱼肉的样子,心里突然觉得,这场梅雨,好像也没那么讨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