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黎瑶在凌晨四点的键盘声里猝然睁眼,天花板是一整片陌生的白,像被雪填平的旷野。她猛地坐起,胸口还残留着梦里被手攥住的那种疼,可耳边没有中央空调的嗡鸣,只有窗外清脆的鸟鸣,一声比一声亮,像谁在树梢摇碎了一串银铃。她低头,看见自己穿着蓝格子棉布睡衣,袖口没有磨得发亮的贝壳边,而是浆洗得有些发硬的崭新褶皱。床头闹钟指向六点零七分,日期停在2025年10月14日——她记得自己昨天明明是10月1日深夜猝死,可此刻,指尖温暖,心跳平稳,像被谁重新校准了世界的频率。
这是第六次,也许是第七次,她从这个相同的死亡节点醒来。每一次,她都从成人世界的工位一路跌回十七岁的清晨,跌回这间不足十平米的阁楼卧室。最初她以为只是普通的噩梦,可第二次醒来时,她故意在语文月考卷上写下“本公司2025年Q3数据复盘”几个大字,结果年级主任以为她精神失常,直接叫来母亲。母亲穿着洗得褪色的青布外套,袖口沾着面粉,站在办公室门口对她笑,笑得眼角挤出柔软的纹路:“阿瑶,是不是学习压力太大?”那一刻,她忽然明白:自己不是做梦,而是回到了前世——或者说,那条被猝死截断的时空支流,像一条倒流的河,把她冲回命运的起点,让她重新做一次选择题。
此刻,她赤脚踩在木地板上,地板缝隙透出楼下早点铺的蒸汽,带着酱油与葱花混合的鲜香。她推开窗,十月的风卷着桂花香涌进来,像一场无声的洗礼。巷口传来父母的声音,父亲在吆喝“豆浆油条——”,母亲把硬币搅得叮当响,那是他们每天重复的晨曲。她趴在窗沿,看着父亲把最后一根油条夹给排队的民工,顺手多舀了半勺豆浆,阳光落在他微驼的脊背,像给他镀了一层毛茸茸的金。她忽然鼻尖发酸——前世里,她早已忘记父母也曾这样年轻,也曾把贫穷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只是后来被生活的砂纸磨得麻木,才在每一次电话催款里嘶吼出疲惫的刀。
她换好普荣私立贵族高中的制服,白衬衫、灰西装、红格子裙,领口一枚铜质校徽闪着低调却傲慢的光。普荣是省城里最老的贵族学校,学费抵父亲早点铺半年的流水。当年中考她考了全市第七,普荣招生办亲自把电话打到巷子口小卖部,说可以减免一半学费,另一半由“社会爱心人士”匿名捐助。父母连夜把存折摊在桌上,数字加起来不到五万,他们却像捧着滚烫的月亮,第二天一早就去银行取了全部,给她交了第一年的尾款。她至今仍记得母亲把存折递给她时说的话:“阿瑶,咱不图你飞黄腾达,就图你站在高处别被人再泼墨水。”那句话像钉子,把她钉进一条看似光明却陡峭的轨道。
普荣的校门是两扇黑色锻铁,上面缠着铜质的蔷薇藤蔓,校车一辆接一辆驶进,像一条吞吐珍珠的鲸。她背着书包下车,脚跟刚落地,就看见校道尽头那棵百年银杏下停了一辆陌生的迈巴赫,车牌是连号的“荣A·99999”,墨黑车身被落叶映出暗金的斑。车门打开,一位穿驼色风衣的女人走下来,约莫四十出头,头发挽成低髻,耳坠是两颗冷光四射的钻石,像把晨露冻成了冰。女人抬头,目光穿过整条校道,精准地落在她脸上。那一刻,温黎瑶听见自己心脏“咔哒”一声,像老旧的门闩被谁推开——她认得那张脸,在无数社会新闻与财经杂志上出现过:荣氏控股执行董事,温明雪,被誉为“雁北省最锋利的一把冰刃”。
女人向她走来,高跟鞋踩碎落叶,声音清脆得像拆信。她在温黎瑶面前站定,眼尾微微发红,却仍是优雅的:“请问……你是温黎瑶同学吗?”声音不高,却带着久居上位的笃定,仿佛只要她开口,世界就必须答应。温黎瑶点头,喉咙像被桂花糕黏住,发不出声音。女人深吸一口气,从风衣口袋掏出一张照片,递过来。照片已经泛黄,上面是一个约莫三岁的女孩,穿着鹅黄色毛衣,站在一片向日葵田里,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温黎瑶的指尖开始发抖——她认得那虎牙的缺口,小时候摔在门槛上磕的,母亲用酱油抹了半晚上;她也认得那片向日葵,就在老家房后,父亲每年秋收后都会留一垄不砍,说是给麻雀留口粮。照片背面写着一行稚嫩的钢笔字:吾女“瑶瑶”,1998年10月摄于温家老宅。落款是“温长渊”——荣氏创始人,温明雪的父亲,去年刚登上胡润榜雁北省首富。
“你……是我姑姑?”她听见自己声音发干。女人摇头,眼角的那粒红终于化成湿润:“不,我是你亲姐姐。你本名温清瑶,1995年10月14日出生,1998年10月15日失踪。那天爸妈带你去乡下祭祖,人多杂乱,再找到你时,襁褓空了,只剩一只被踩掉的虎头鞋。”她说着,从包里掏出那只鞋,红缎面绣金线,鞋头磨得发白,像被谁紧紧攥过再松开。温黎瑶盯着那只鞋,忽然想起自己从小到大做的同一个梦:一片金黄的向日葵田,她在花茎间跑,身后有人喊“瑶瑶——”,声音像风,越飘越远,她回头,却只剩一只鞋子孤零零躺在泥土里。原来那不是梦,是记忆在暗处发芽,顶破了她以为早已愈合的痂。
上课铃响,却没有人动。银杏叶继续落,像一场安静的雪。温明雪伸手,替她拂去肩头的一片叶子,动作轻得像怕碰碎她:“爸妈在外面车里,他们想……第一时间见你。”她侧过身,温黎瑶看见迈巴赫后座的车窗缓缓降下,露出两张脸——男人鬓角霜白,眼神却亮得吓人;女人戴着墨镜,镜片上反射出她小小的影子,像被扣在一枚深色月亮里。那一刻,她忽然明白:自己这一世之所以快乐,是因为父母把全部贫穷却饱满的爱都浇灌在她身上;而眼前这些陌生人,带着富可敌国的财富,却迟到了十七年。他们给她的是一条镶满钻石的轨道,可她已经学会在泥巴里奔跑,学会把一块五的酱油拌饭吃出蜜糖味,学会在梦里死去又醒来,只为确认自己仍值得被爱。
“我……还要上课。”她听见自己说,声音不大,却像一根针,划破被财富与眼泪撑得鼓胀的晨雾。温明雪怔住,显然没料到她会拒绝。温黎瑶后退半步,鞠了一躬,像对老师,也像对命运:“谢谢你们找到我,但我现在的父母……在巷子口卖早点,他们等我放学回去喝豆浆。”说完,她转身往教学楼走,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几乎跑起来,红格子裙在风里翻飞,像一面不肯降下的帆。她没回头,却听见身后银杏叶被踩碎的声音,听见女人压抑的抽泣,听见迈巴赫车门轻轻合上,像给一段旧时光落锁。她知道,从今天起,自己再也不是单纯的“温黎瑶”,也不是单纯的“温清瑶”,而是被两股命运同时拉开的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可这一次,她要把箭尖对准自己,对准那些尚未做出的选择,对准前世猝死的凌晨四点,对准所有“如果”与“也许”。
楼梯拐角,她停下来,手捂住胸口,心跳震得掌心生疼。她抬头,看见走廊尽头的窗玻璃映出自己:十七岁的脸,没有黑眼圈,没有眉梢的疤,眼里却藏着一条河的逆流。她深吸一口气,低声对自己说:“欢迎回来,温黎瑶。这一次,别再死一次。”阳光从窗外斜射进来,落在她脚背,像给她镀了一条金色的起跑线。远处,教室传来朗读声,是《逍遥游》:“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她整了整书包肩带,迈步走去,背影被晨光拉得修长,像一柄刚出鞘的剑,尚未见血,却已寒光四溢。
作者天上飘来四个字
未
完
待
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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