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活在一个琥珀里。
他们说,琥珀是时间的凝固,是生命的珍藏。但我的琥珀不同。它是透明的,却密不透风。我能看见外面的世界——顾渊温柔的眉眼,窗外流转的四季,生活该有的一切色彩与声响。它们像隔着厚厚的、扭曲的玻璃,清晰可见,却遥不可及。
我的感官被裹上了一层粘稠的、油腻的污垢。阳光失去温度,食物的味道变得寡淡,爱人的触碰时常隔着一层冰冷的薄膜。世界在我这里,失了真。
而这琥珀的内部,并不安宁。它在滋长霉菌。
起初,只是些微不足道的斑点,一些无关紧要的、光怪陆离的碎片。我称之为“梦”。它们色彩斑斓,形态诡异,带着一种腐败的甜香。渐渐地,霉菌蔓延开来,生出丝络,相互缠绕,构建出另一个世界——一片无边无际的灰色荒原,一个在其中永无止境奔跑的我,以及一股无处不在、追逐着我的冰冷寒意。
现实与梦境的边界,开始溶解。
顾渊是我琥珀世界里唯一坚实的存在,是我试图抓住的、琥珀外伸来的手。他的温度是真实的,他的声音能短暂地穿透壁垒。我像溺水者抓住浮木,用尽全身力气依附着他,告诉自己:抓住他,就是抓住了真实。
可我渐渐发现,那浮木,似乎也正在被琥珀内部的粘液浸染。他开始出现细微的、转瞬即逝的裂痕。一个陌生的眼神,一句语气微妙的话语,一抹不属于他的冰冷气息……这些细小的证据,像新的菌种,在我心里扎根、繁殖。
我分不清了。
哪个是真实的顾渊?是那个对我无尽温柔、承载着我所有希望的恋人?还是那个偶尔在梦中,站在阴影旁,冷漠注视着我坠落的旁观者?
我的锚点,松动了。连带着,我所在的这整个琥珀世界,都开始倾斜、龟裂。
医生的话语,药物的白色小药片,朋友小心翼翼的关怀……它们都试图修复琥珀,加固那层壁障。可我知道,那没有用。霉菌是从内部生长的,它们是我的一部分。或者说,这个看似坚固的琥珀,本身或许才是最大的菌斑,最深的梦境。
我时常抚摸琥珀的内壁,那冰冷光滑的触感如此真实。可引路者在我耳边低语:这真实,是囚笼。
它说,外面有一个真实的世界,一个真实的顾渊,在等待我“回归”。
而“回归”的唯一方式,是打破这琥珀。哪怕,打破它意味着躯壳的粉碎。
这是一个悖论:我渴望触碰真实,却分不清何为真实;我恐惧死亡,却开始相信死亡是唯一的苏醒。
我的故事,就是一个关于琥珀与霉菌的故事。是关于一个在透明囚笼里,看着自己被幻觉吞噬,最终将囚笼本身也视为幻觉的故事。
如果你问我,是否痛苦?
是的,蚀骨灼心。
但比痛苦更可怕的,是那无边无际的、对一切存在本身的怀疑。
现在,我听到了琥珀碎裂的脆响。来自我自己的掌心。
你知道,溺水之人最后放弃挣扎时,感受到的并非只有恐惧,还有一种诡异的平静吗?
我正沉浸在那片平静里。
准备,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