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醒了。
或者说，我以为我醒了。
眼前是熟悉的天花板，带着细微裂纹的白色石膏顶。晨光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像一把苍白的刀子，切开了房间的昏暗。我能感觉到身下床垫的柔软，能闻到枕头上残留的、属于顾渊的，那点淡淡的洗衣液混合着他本身体温的味道。
可我知道，这不一定是真的。
抑郁症像一层厚厚的、油腻的污垢，糊在我的感官上。它让色彩变得灰暗，让声音变得遥远，让触觉变得麻木。更可怕的是，它模糊了那条至关重要的界线——现实与梦境的界线。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活在一个巨大的、透明的琥珀里，外界的一切都看得见，听得见，却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粘稠的壁障。而梦境，则像琥珀内部滋生的霉菌，形态各异，色彩斑斓，却带着腐朽的气息，悄无声息地蔓延、渗透。
顾渊的手臂搭在我的腰间，温热，带着真实的重量。我小心翼翼地转过身，面对着他。
他睡着的样子很好看，眉眼舒展，鼻梁挺直，嘴唇微微抿着，像个毫无防备的孩子。他是我的锚，是我在这片混沌之海中，唯一能抓住的、坚实的存在。只有在看着他，感受着他的体温时，我才能勉强说服自己：此刻，是真实的。
我伸出手指，极轻地，几乎不敢触碰地，描摹他的眉毛轮廓。我怕用力稍重，他就会像水中倒影一样碎掉。
他动了动，睫毛颤了颤，睁开了眼睛。那双总是盛满温柔笑意的眸子，在初醒的蒙眬中清晰地映出了我的样子。
“醒了？”他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像羽毛搔过我的心尖，“睡得怎么样？”
我张了张嘴，想说“不好，我又做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梦”，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好。”
我不能总是抱怨。顾渊已经承受了太多。一个患有抑郁症的、连觉都睡不安稳的恋人，就像一件精致却易碎的瓷器，需要他时时刻刻小心呵护。我怕总有一天，他会累。
他似乎看穿了我的言不由衷，没有追问，只是收紧了手臂，将我更紧地搂进怀里。他的下巴抵着我的头顶，呼吸拂过我的发丝。
“没事，我在。”他说。
这句话，像咒语，暂时驱散了我心底翻涌的不安。我把脸埋进他的胸膛，贪婪地呼吸着那令人安心的气息。这一刻，我愿意相信，这就是现实。
起床，洗漱。镜子里的我脸色苍白，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眼神空洞，像两个吸光的黑洞。我扯了扯嘴角，试图挤出一个笑容，结果却比哭还难看。顾渊从身后抱住我，拿走我手里的牙刷。
“我来帮你。”他轻声说，然后熟练地挤好牙膏，开始帮我刷牙。他的动作很轻柔，带着无限的耐心。我像个木偶一样任由他摆布，心里既甜蜜又酸楚。甜蜜于他的体贴，酸楚于自己的无能。
早餐是他做的煎蛋和牛奶。我食不知味，机械地咀嚼着。食物哽在喉咙里，难以下咽。但我还是强迫自己吃下去，因为顾渊正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我。
“今天天气很好，要不要出去走走？”他提议道，指了指窗外明媚的阳光。
我看向窗外，阳光刺眼。对于普通人来说，那是温暖和生机；对于我，那光芒却像无数根细针，扎在皮肤上，让我想要蜷缩起来，躲回黑暗的角落。
我摇了摇头，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不了……我想画画。”
这是我的工作，也是我唯一的避难所。在画纸上，我可以创造一个属于我的、可控的世界。
顾渊没有勉强，只是摸了摸我的头发：“好，那我在书房处理工作，有事叫我。”
我点点头，走进了我的小画室。
画架上是一幅未完成的画。一片灰蒙蒙的沼泽，中央开着一朵诡异而艳丽的花。那花的样子，我从未在现实中见过，它是我某个梦境的残留。
我拿起画笔，蘸上颜料，试图将那抹艳丽的红色涂得更饱满一些。但笔尖落在画布上的瞬间，我的手指猛地一颤。
那红色……太像血了。
一股没来由的恐慌攫住了我。眼前的画布开始扭曲、旋转，灰蒙蒙的沼泽仿佛活了过来，冒着粘稠的气泡。那朵花的花蕊中心，似乎有一只眼睛，正冷冷地注视着我。
我猛地后退一步，打翻了旁边的调色盘，颜料泼洒一地，像一滩滩凝固的污血。
呼吸变得急促，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
“林夕？”顾渊听到动静，快步走了进来。他看到满地狼藉和我惨白的脸，立刻明白了什么。他没有责怪，只是快步上前，紧紧抱住了我。
“没事了，没事了，只是画而已。”他拍着我的背，一遍遍地安抚。
我把脸埋在他肩头，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顾渊……”我哽咽着，“我刚才……好像又掉进去了。那个沼泽……它是真的……”
“是梦，林夕，那是梦。”他的声音坚定而温柔，“看着我，我在这里，我是真实的。我们的家是真实的。你摸摸看，我是热的，我是活的。”
他抓着我的手，贴在他的脸颊上。是的，温热的，有弹性的，真实的皮肤触感。
可为什么，那股来自沼泽的、冰冷的、带着腐臭味的窒息感，依旧萦绕不去？
我紧紧抓着他的衣角，像溺水者抓着最后一根稻草。
我相信他。我必须相信他。
因为如果连顾渊都不是真实的，那我的世界，就真的彻底崩塌了。
但内心深处，有一个微小的、冰冷的声音在问：如果……这根稻草，本身也只是我梦境的一部分呢？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