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时间能治愈一切。
他们是骗子。
林夕离开,已经三百七十五天。每一天,都像一块被精准切割的、透明的痛苦,叠加在我生命的坐标轴上,构筑成一个无形的、我永远无法走出的囚笼。
我们的家,还是原来的样子。他画室里那幅未完成的、色彩明媚的《归途》还放在画架上,仿佛他只是暂时离开,下一秒就会拿着画笔走进来,对我露出一个羞涩的笑。沙发上仿佛还留着他蜷缩的凹陷,空气里,有时我会产生幻觉,还能闻到那点淡淡的、属于他的颜料和洗发水混合的味道。
我维持着一切原样,像个最忠诚的守墓人,看守着一座没有遗骸的坟墓。
我试过整理他的东西。打开他的衣柜,那件他常穿的浅蓝色毛衣柔软地叠放着。我的手刚触碰到,指尖就像被烫到一样缩回。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他的体温,一种我再也无法拥有的温暖。我仓皇地关上衣柜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像个丢失了最珍贵玩具的孩子,泣不成声。
我无法触碰。任何属于他的物品,都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提醒着我那巨大的、无法弥补的失败。
我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黑暗中,林夕最后那段日子的画面,会不受控制地一幕幕重演。
他看着我时,那越来越空洞、越来越恐惧的眼神。他躲开我的触碰,像躲避瘟疫一样的惊惶。他歇斯底里地质问我“你是谁?”时的疯狂与绝望。还有那个雨夜,他跌坐在地,手上淌着血,用看陌生人一样的眼神看着我,而我,竟然没能抱住他。
我一遍遍地复盘,像偏执的侦探剖析一桩无头公案。
我到底哪里做错了?
是因为我工作太忙,忽略了他的情绪?是因为我不够耐心,在他反复质疑现实时,流露出了疲惫?还是因为,我偷偷去看心理医生,被他发现,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陈医生说,林夕的病是复杂的,是生理、心理、环境多重因素的结果,让我不要过度自责。
可我怎么能够不自责?
我是他最亲近的人,是他唯一的“锚点”。可最终,我这个“锚点”非但没能稳住他,反而在他混乱的世界里,成了他恐惧和怀疑的对象。
我记得他曾抓住我的衣角,像抓住救命稻草,哽咽着问:“顾渊,你是真的吗?”
我当时笃定地告诉他:“是,我是真的。”
可现在,我常常恍惚。在那个他构建出的、真实与虚幻交织的恐怖世界里,我扮演的,究竟是一个试图拯救他的英雄,还是一个……加速他崩溃的、冰冷的符号?
他留给我的那封信,我一直不敢看第二遍。
“我回去了,去找真正的你。别担心,我们会在另一边重逢。”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凌迟着我的心。
在他的认知里,我不是“真正的我”。我所给予的一切爱、陪伴、挣扎和痛苦,在他最终的逻辑里,都成了“虚假”的证明。他奔赴死亡,不是为了逃离我,而是为了去拥抱一个他想象中的、更“真实”的我。
这何其残忍。
他把我一个人留在了这片无人区。
这里没有他,没有真实,也没有虚假。只有无尽的、冰冷的废墟。我喊不出声,流不出泪,只能日复一日地在这片废墟里徘徊,寻找着一个根本不存在的答案。
周铭和小雨来看过我几次,试图把我拉回“正常”的生活。他们劝我出去走走,旅行,或者开始新的感情。
我只是沉默地听着。
他们不懂。我不是活在回忆里,我是被困在了他所经历的“现实”与“梦境”的夹缝里。我无法向任何人证明,我曾经那么真实地爱过他,也无法向自己证明,我的爱最终为何会变成指向他的利刃。
我甚至开始嫉妒他。
他找到了他的“归途”,他相信在“另一边”有圆满的重逢。他走得那么决绝,带着一种病态的、却属于他的平静。
而我,被遗留在这边,带着所有无解的疑问和永无止境的愧疚,活着,却像一场漫长而清醒的凌迟。
昨天,我梦到了他。
不是在灰色荒原,也不是在阴郁的家里。是在大学校园那片灿烂的阳光下,他坐在长椅上画画,抬起头,对我露出了一个清晰又温暖的笑容。那个笑容,属于生病之前的林夕,属于我们相爱最初的年华。
我向他跑去,想抱住他,告诉他我有多想他。
可就在我触碰到他的瞬间,他的身影,连同那片阳光,像雾气一样,在我眼前消散了。
我猛地惊醒,窗外是沉沉的夜。
枕边,一片冰冷的湿痕。
我终于明白,无论我多么努力,无论过去多久,我都无法真正触碰到他了。
他活在了他认定的真实里。
而我,被困在了他留下的,永恒的噩梦中。
这片无人区,没有边界,也没有出口。只有我,和那无处不在的、关于他的,回响在真空里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