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邪在吴山居后院翻土时,铁锹碰到了块硬东西。
“咔哒”一声闷响,惊飞了枝桠上的麻雀。他蹲下身扒开湿土,露出个锈迹斑斑的铁盒子,边角被岁月啃得坑坑洼洼,却依稀能看出是军用罐头的样式——是当年他们从蛇沼带回来的,里面装着半盒压缩饼干,后来不知被谁塞了些零碎,埋在了老樟树下。
“挖到宝贝了?”胖子的大嗓门从月亮门那边飘过来,带着股刚出锅的桂花糕甜香,“天真,赶紧洗手,你小哥蒸的米糕快凉了。”
吴邪没应声,指尖抠开锈蚀的盒盖。里面没有饼干,只有几张泛黄的照片和半块玉佩。照片是在云顶天宫拍的,他裹着冲锋衣缩在张起灵身后,鼻尖冻得通红,张起灵的围巾一半搭在他肩上,眼神比雪还冷,却牢牢护着他往帐篷走。
最底下压着张纸条,是他自己的字迹,歪歪扭扭写着“等你回来”,末尾画了个丑得要命的笑脸。
“还看呢?”一只手轻轻按在他后颈,带着熟悉的温度。吴邪回头,撞进张起灵的眼睛里。这人刚从厨房出来,围裙上沾着点面粉,黑发软乎乎地搭在额前,比照片里多了太多烟火气。
“看你当年多酷。”吴邪把照片递给他,指尖故意蹭过他的手背,“现在倒像个家庭煮夫。”
张起灵没说话,只是弯腰把铁盒子抱起来,另一只手牵住他的手腕往屋里走。他的手掌总是比吴邪热些,掌心的薄茧蹭过吴邪的皮肤,像羽毛轻轻搔过心尖。
堂屋的八仙桌上摆着盘桂花米糕,蒸腾的热气里浮着甜香。胖子已经啃了两块,看见他们进来就嚷嚷:“我说你俩能不能别总在院子里腻歪?胖爷我这肚子可经不起饿。”
吴邪刚坐下,张起灵就递过来杯温水,杯壁上凝着细密的水珠。“慢点吃。”他对吴邪说,又转头给胖子添了双筷子,动作自然得像做了千百遍。
吴邪看着他低头剥橘子的侧脸,突然想起十年前的青铜门。那天的雪下得像要把天地都埋了,张起灵转身走进门里时,他抓着对方的手腕,指甲几乎嵌进对方皮肉里,可最后还是眼睁睁看着那扇门在眼前合上,只留下句轻飘飘的“十年之后你如果还记得我,就来接替我”。
这十年里,他把吴山居翻修了三次,把张起灵住过的房间打扫得一尘不染,连枕头都按对方的习惯垫得高高的。每年雪化时,他都会去长白山脚下待上半个月,坐在界碑旁数云,总觉得下一秒就能看见那个黑衬衫的身影从雪地里走出来。
直到三年前的清明,他正在院子里种玉兰,听见门轴吱呀响。回头就看见张起灵站在门口,背着那个磨白的帆布包,头发上沾着未化的雪粒,像从他无数个梦里走出来的。
“小哥。”他当时手里还攥着铁锹,土块掉在鞋上都没察觉,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张起灵走过来,从包里掏出个用布裹着的东西,一层层打开,是块冻得硬邦邦的蓝莓干。“山上摘的。”他说,声音有点哑,像是很久没好好说话。
那蓝莓干酸得吴邪眼泪直流,却嚼得格外认真。
“发什么呆?”胖子用胳膊肘撞他,“米糕都快被你小哥吃完了。”
吴邪回过神,发现张起灵正把最后一块米糕往他碟子里放,指尖沾着的糖霜蹭到他手背上。“甜吗?”张起灵问,眼神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
“甜。”吴邪咬了一大口,米糕的软糯混着桂花的香在舌尖散开,甜得他眼睛都眯起来,“比西湖醋鱼还甜。”
张起灵的嘴角好像轻轻扬了下,快得像错觉。
下午去西湖边收租时,吴邪特意绕去了孤山。秋阳把湖面照得像铺了层碎金,画舫在远处慢悠悠地飘,船夫的号子混着游客的笑闹,缠缠绵绵漫在风里。
“还记得吗?”吴邪指着湖边的柳树,“你刚回来那年,我们在这儿钓了一下午鱼,结果你把鱼竿都甩湖里了。”
张起灵的耳尖微微发红,伸手捞起吴邪被风吹乱的刘海:“鱼太大。”
“是你技术差。”吴邪笑着拍开他的手,却被对方反手握住。张起灵的手指很长,总能把他的手整个包起来,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传过来,熨帖得让人安心。
他们沿着苏堤慢慢走,落叶在脚下沙沙作响。有个穿汉服的小姑娘举着相机跑过来:“两位先生,能帮我们拍张照吗?”
吴邪刚要答应,张起灵却轻轻摇了摇头。小姑娘愣了愣,被同伴拉走时还回头看了两眼。
“怎么不拍?”吴邪挑眉,“怕你颜值太高抢镜?”
张起灵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他:“要拍只拍你。”
吴邪的心跳漏了一拍,慌忙别过脸去看湖面,却看见水里的倒影里,自己的耳朵红得像要滴血。
晚饭是在楼外楼吃的。胖子点了满满一桌子菜,西湖醋鱼、东坡肉、宋嫂鱼羹,最后还叫了壶桂花酒。张起灵不喝酒,就坐在旁边给吴邪剥虾,虾肉剥得完整,虾线挑得干干净净,码在碟子里像列队的士兵。
“我说你俩,”胖子端着酒杯啧了两声,“能不能考虑下我这个单身汉的感受?胖爷我这颗脆弱的小心脏啊……”
“那你赶紧找个对象。”吴邪塞了块鱼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巴乃的云彩姑娘就不错,我帮你牵线?”
胖子的脸瞬间垮了:“别提那丫头,上次去巴乃,她把我钓的鱼全喂了狗。”
张起灵突然笑了,很低的一声,像冰棱落在玉盘上。吴邪和胖子都愣住了,这人自从回来,笑过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都浅得像水面的涟漪,稍纵即逝。
“你看你看,”胖子指着张起灵,“还是你小哥懂我,知道那丫头是个小魔女。”
吴邪没理胖子的咋呼,只是盯着张起灵的侧脸。灯光落在他挺直的鼻梁上,睫毛投下浅浅的阴影,嘴角还带着点未散的笑意。吴邪突然觉得,这十年等得太值了,值到他愿意把往后所有的日子都用来换此刻的安稳。
回去的路上,月亮已经升得很高了。银辉洒在青石板路上,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时而交叠,时而分开。
走到吴山居门口时,张起灵突然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递给吴邪。是个用红绳编的手链,上面串着颗小小的狼牙,被打磨得光滑圆润,还坠着个银质的小铃铛。
“给你的。”张起灵说,“在长白山找的。”
吴邪接过手链,指尖碰到狼牙时,感觉那冰凉的质地里仿佛还藏着长白的雪意。他把手链戴在手腕上,铃铛轻轻一响,清脆得像山涧的泉水声。“真好看。”他抬头冲张起灵笑,眼睛亮得像落满了星星。
张起灵看着他,突然伸手把他揽进怀里。他的拥抱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下巴抵在吴邪发顶,呼吸间全是干净的皂角香。
“吴邪。”他低声说,声音埋在吴邪的头发里,“不走了。”
吴邪的鼻子一酸,把脸埋进对方胸口,闷闷地“嗯”了一声。这三年来,张起灵很少说这样的话,可每次开口,都像在他心上钉了颗钉子,把所有的不安和惶恐都钉得死死的。
夜深时,吴邪被渴醒了。身边的位置是空的,被子已经凉了半截。他披上外套走出卧室,看见堂屋的灯还亮着。
张起灵坐在门槛上,手里拿着那半块玉佩,月光透过窗棂落在他身上,像给这人镀了层银。听见脚步声,他回头看过来,眼神比月色还温柔。
“怎么不睡?”吴邪走过去,挨着他坐下,把手里的温水递给他。
张起灵没接水,只是把玉佩塞进他手里。玉佩是温的,显然被摩挲了很久,上面的龙纹已经快磨平了。“当年在塔木陀,你掉的。”他说,“找了很久。”
吴邪想起蛇沼的漫天黄沙,想起那些密密麻麻的鸡冠蛇,想起张起灵为了护他,后背被蛇牙划开的伤口。原来这人什么都记得,那些他以为对方早已忘记的细节,其实都被好好珍藏着。
“小哥,”吴邪侧过头,借着月光看清他的眼睛,“明年春天,我们去长白山吧?”
张起灵点头。
“去看看青铜门,看看那些雪。”吴邪的指尖轻轻划过他的眉骨,“这次换我护着你。”
张起灵没说话,只是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
院子里的桂花树不知什么时候开了,甜香漫在风里,混着月光落满身。吴邪靠在张起灵肩上,听着对方平稳的心跳,觉得这世间最安稳的事,莫过于此——有良人在侧,有岁月可依,有说不尽的来日方长。
他想起铁盒子里那张纸条,想起当年一笔一划写下的“等你回来”。如今看来,所有的等待都有了归宿,就像西湖的月总会升起,长白山的雪总会融化,而他们,会一直这样走下去,从青丝到白发,从人间烟火到岁月尽头。
远处传来打更人的梆子声,咚——咚——敲了两下。吴邪打了个哈欠,往张起灵怀里缩了缩。
“冷了?”张起灵把他抱得更紧些。
“不冷。”吴邪蹭了蹭他的颈窝,声音含糊,“有你在,哪儿都不冷。”
月光穿过桂花树的枝桠,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手链上的银铃偶尔轻轻一响,像是在为这漫长而温柔的岁月,唱一支无声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