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邪是被窗外的雨声吵醒的。
不是那种噼里啪啦砸在玻璃上的暴雨，是南方梅雨季特有的绵密雨丝，缠缠绵绵地织成一张网，把整个雨村都罩在里面。空气里浮着潮湿的草木气，混着院子里那棵老樟树的清香，钻进半开的窗缝里，带着点凉丝丝的意味。
他翻了个身，枕边是空的。
棉布床单上还留着一点浅浅的温度，显然人刚起身没多久。吴邪揉了揉眼睛坐起来，身上的薄被滑到腰际，露出的胳膊上起了层细密的鸡皮疙瘩。他抓过搭在床尾的衬衫套上，扣子扣到第三颗时，听见院门口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是闷油瓶。
他趿拉着拖鞋走到堂屋，就看见那人站在门檐下抖伞。黑布伞面上挂着的水珠簌簌往下掉，在青石板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水渍。闷油瓶穿着那件深蓝色的连帽衫，帽子摘下来了，额前的碎发被雨水打湿，软趴趴地贴在额头上，露出光洁的眉眼。
“醒了？”他开口，声音还是带着点刚睡醒的低哑，手里拎着的竹篮往旁边的矮凳上一放，“去后山摘了点蘑菇。”
吴邪走过去扒着竹篮看，里面铺着层干净的芭蕉叶，上面放着几朵白白胖胖的蘑菇，伞盖边缘还卷着，带着新鲜的泥土气。“这么大的雨还去？”他皱了皱眉，伸手想碰他的胳膊，又想起什么似的缩了回来，转而拽住他的袖口往屋里拉，“先换件衣服，别感冒了。”
闷油瓶没反抗，任由他拉着往里走。经过灶台时，吴邪瞥见锅里温着的粥，腾出手掀开盖子，白粥的香气混着淡淡的姜丝味飘出来。“我凌晨起来添柴的时候看见你没盖好被子，”他回头看了眼闷油瓶，嘴角弯了弯，“就多放了点姜丝，驱驱寒。”
闷油瓶换衣服的功夫，吴邪已经把蘑菇处理干净了。他蹲在灶台前添柴，火舌舔着锅底，把脸颊烤得暖暖的。身后传来布料摩擦的声音，他没回头，只听见闷油瓶走到他旁边，拿起墙角的抹布开始擦桌子。
“等下炒个蘑菇炒蛋，”吴邪往灶膛里塞了根干柴，火星噼啪地跳起来，“再弄个凉拌黄瓜，粥差不多就好了。”
“嗯。”闷油瓶应了一声，手里的动作没停。
早饭吃得安安静静。雨还没停，淅淅沥沥地敲打着屋檐，屋檐下挂着的那串干辣椒被雨水泡得发亮，红得像团火。吴邪喝了两口粥，抬头看见闷油瓶正低头用勺子舀粥，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下午雨要是小了，去看看上次种的菜？”他忽然开口，“前几天撒的小白菜种子，该冒芽了。”
闷油瓶抬眼看他，点了点头：“好。”
吃完早饭，吴邪收拾碗筷，闷油瓶就坐在门口的竹椅上看着雨。他好像很喜欢看雨，尤其是这种不大不小的雨，能安安静静看很久，一动不动的，像尊没有表情的石像，却又偏偏让人觉得，他眼里盛着的比这漫天雨丝还要多的东西。
吴邪洗完碗出来，看见他还维持着刚才的姿势，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根竹枝，在青石板上划着什么。他走过去凑过去看，石板上是歪歪扭扭的几个字，像是“吴邪”，又像是“雨”。
“写啥呢？”他笑着拍了下闷油瓶的肩膀，“这么有雅兴。”
闷油瓶把竹枝往旁边一扔，抬头看他，眼神里带着点吴邪看不懂的东西。“没什么。”他说，然后站起身，“我去修下篱笆。”
后院的篱笆是前阵子台风刮坏的，有几处歪歪扭扭的，露出个能钻进去的小口子。闷油瓶找出工具箱里的锤子和钉子，蹲在那里敲敲打打。吴邪搬了个小马扎坐在旁边，手里拿着个剥了一半的橘子，一瓣一瓣往嘴里塞。
“左边那根再敲重点，”他含着橘子嘟囔，“不然下次还得被野猪拱。”
闷油瓶没说话，手里的锤子却听话地加重了力道，“笃笃笃”的声音混着雨声，倒像是某种特别的节奏。吴邪看着他专注的侧脸，阳光偶尔会透过云层的缝隙漏下来一点，落在他的耳尖上，泛着淡淡的粉色。
橘子吃完了，吴邪把橘皮扔进旁边的竹筐里，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口袋里摸出个东西递过去。“上次赶集买的，”是块用红绳系着的平安扣，玉质不算特别好，但胜在通透，阳光下能看见里面淡淡的棉絮，“老板说能辟邪。”
闷油瓶停下手里的活，看着他递过来的平安扣，没接。
吴邪的手僵在半空，有点尴尬地挠了挠头：“不喜欢就算了，我就是看着……”
话没说完，手腕忽然被轻轻握住。闷油瓶接过平安扣，用指尖摩挲着上面光滑的边缘，然后抬起手，示意吴邪低头。吴邪愣了一下，乖乖地低下头，感觉红绳绕过脖子，在颈后轻轻打了个结。
动作很轻，带着点微凉的触感，像羽毛扫过皮肤。
“你也戴一个。”闷油瓶从自己脖子上解下一个东西，是块黑色的石头，被磨得圆润光滑，看不出原本的形状。“张家人的，”他低声说，把石头系在吴邪脖子上，“能挡灾。”
吴邪摸了摸胸前的石头，又看了看闷油瓶颈间的平安扣，忽然觉得这雨好像也没那么讨厌了。
下午雨果然小了点，变成了蒙蒙的细雨。两人换上胶鞋，拿着小铲子去了菜地。小白菜真的冒芽了，嫩绿色的一小点，星星点点地撒在地里，像撒了把碎翡翠。
“长得还不错。”吴邪蹲在地里，小心翼翼地把旁边的杂草拔掉，“过阵子就能吃了。”
闷油瓶没说话，蹲在他旁边，手里拿着个小水壶，往菜苗根上浇着水。动作很轻，像是怕把那些嫩芽碰坏了。细雨落在他的发梢上，凝成小小的水珠，他也没在意。
吴邪看了会儿，忽然伸手把他额前的碎发捋到后面。“头发湿了。”他说，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额头，温温的。
闷油瓶抬眼看他，眼神很深，像化不开的墨。吴邪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刚想收回手，却被他抓住了手腕。
“吴邪。”他叫了一声，声音很轻，被雨声盖得有点模糊。
“嗯？”吴邪应着，心跳忽然快了几拍。
闷油瓶没再说什么，只是握着他的手腕，慢慢收紧。他的手心很暖，带着点泥土的气息，和吴邪的手紧紧贴在一起。细雨落在两人的肩膀上，带来点凉意，可吴邪却觉得，从手腕上传过来的温度，顺着血液一路流到心里，烫得他脸颊都开始发热。
过了好一会儿，闷油瓶才松开手，站起身：“回去吧，雨要大了。”
吴邪低着头“嗯”了一声，慢慢站起来，感觉腿有点麻。闷油瓶伸手扶了他一把，他顺势靠了过去，肩膀抵着肩膀，能感觉到对方身体的温度。
回去的路上，两人没说话，就这么慢慢走着。雨丝落在脸上，凉凉的，却很舒服。路边的野草上挂着水珠，被风吹得轻轻摇晃，像是在说着什么悄悄话。
晚饭是闷油瓶做的，蘑菇炒蛋和凉拌黄瓜，还有中午剩下的粥。吴邪吃得很香，一碗粥喝完了，又盛了第二碗。闷油瓶看着他吃，自己没怎么动筷子，只是偶尔夹一筷子蘑菇。
“你也吃啊。”吴邪把盘子往他那边推了推，“今天的蘑菇挺鲜的。”
“嗯。”闷油瓶夹了一块蘑菇，慢慢嚼着。
吃完晚饭，雨又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淡淡的，把院子照得一片银白。吴邪搬了张竹床放在院子里，躺在上面看星星。星星不多，零零散散地挂在天上，像撒了把碎钻。
闷油瓶坐在竹床边的小凳子上，手里拿着把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给他扇着风。扇出来的风带着点草木的清香，吹散了傍晚的热气。
“你说，”吴邪忽然开口，声音在安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我们以后会不会一直这样？”
闷油瓶扇风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扇着：“会。”
吴邪笑了，侧过身看着他。月光落在闷油瓶的脸上，把他的轮廓勾勒得很柔和，平日里没什么表情的脸，好像也染上了点温柔的意味。“那就好。”他说，闭上眼睛，“我有点困了。”
“睡吧。”闷油瓶的声音很轻，像怕吵醒他似的。
吴邪没一会儿就睡着了，睡得很沉。迷迷糊糊中，他感觉有人把他抱起来，轻轻放到床上。被子盖上来，带着点阳光晒过的味道。他翻了个身，下意识地往温暖的地方靠了靠，感觉有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像哄小孩睡觉一样。
窗外的月光又被云遮住了，屋里一片安静。只有两人平稳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像一首没写完的诗。
第二天早上，吴邪是被鸡叫声吵醒的。他睁开眼，看见阳光透过窗缝照进来，在地板上投出一道长长的光带。身边的位置是空的，但床单还是暖的。
他坐起来，看见床头柜上放着一杯温水，旁边还有个小碟子，里面放着两颗水果糖，橘子味的，是他喜欢的那种。
吴邪拿起一颗糖剥开，放进嘴里，甜甜的味道在舌尖散开。他笑了笑，掀开被子下床，听见院子里传来闷油瓶劈柴的声音，“咔嚓，咔嚓”，很有规律。
阳光很好，风很暖，院子里的老樟树沙沙地响着，像是在唱着一首关于岁月静好的歌。吴邪走到门口，靠在门框上看着闷油瓶的背影，觉得这样的日子，好像能一直过下去，很久很久。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