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邪是被蛙鸣吵醒的。
巴乃的夏夜总裹着潮湿的热,竹楼的窗没关严,月光顺着缝隙淌进来,在地板上投下道细长的银带。他翻了个身,身边的位置是空的,被子上还留着点余温,显然人刚起身没多久。
“小哥?”他揉着眼睛坐起来,竹楼的楼梯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像是有人正往下走。
推开房门时,看见张起灵站在院子里。他穿着吴邪给的那件靛蓝短褂,月光落在他肩上,像落了层薄霜。手里拿着根竹枝,正在地上画着什么,竹枝划过泥土地,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怎么不睡?”吴邪走过去,赤脚踩在微凉的石板上,带着点草叶的湿意。
张起灵回头看他,眼神比月色还静。“睡不着。”他说,声音里带着点刚醒的哑,指了指地上的画,“看这个。”
地上画着片简易的地图,是盘马老爹说的那片林子,几个歪歪扭扭的记号标在溪流旁,像某种指引。“这是……”吴邪蹲下身,指尖抚过那些刻痕,“你找到当年的营地了?”
张起灵点头,从口袋里掏出片晒干的叶子,放在其中一个记号上。“有这个。”叶子是深绿色的,边缘带着锯齿,是巴乃特有的“水桐叶”,据说能驱蛇。
吴邪想起十年前在巴乃的日子。那时候他们在湖里找张家古楼,被密洛陀追得像丧家之犬,张起灵为了护他,后背被岩石划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血染红了半片湖水。后来在竹楼养伤,这人总在夜里出去,回来时裤脚沾着露水,手里要么攥着野果,要么是片不知名的叶子。
“明天去看看?”吴邪抬头,看见张起灵的睫毛上沾着点月光,像落了星子。
“好。”
胖子的鼾声从隔壁房间传来,震得竹楼的柱子都在颤。吴邪忍不住笑,踢了踢地上的石子:“胖爷这呼噜,快赶上巴乃的瀑布了。”
张起灵没说话,只是伸手把吴邪额前的碎发捋到耳后。他的指尖带着夜露的凉,蹭过吴邪的耳廓时,像有电流窜过,麻得人心里发颤。
第二天一早,胖子被鸡叫吵醒时,看见吴邪和张起灵正蹲在灶台前烤红薯。炭火噼啪地响,红薯的焦香混着晨雾的湿,漫在竹楼的每个角落。
“我说你俩,”胖子揉着眼睛凑过来,“又背着胖爷搞什么好事?”
“烤红薯。”吴邪把烤得焦黑的红薯翻了个面,“再不起,就只能吃皮了。”
张起灵递过来个剥好的红薯,金黄金黄的,还冒着热气。胖子刚要接,那红薯却转了个弯,落进了吴邪手里。“嘿,小哥你这就偏心了啊!”胖子嚷嚷着,自己动手抢了个最大的。
吴邪咬了口红薯,甜糯的浆汁烫得他直呼气,却舍不得松口。张起灵看着他,眼里像落了点阳光,比炭火还暖。
吃过早饭,三人往林子深处走。巴乃的晨雾还没散,像层薄纱裹着成片的古树,树根盘虬卧龙般扎在水里,倒映在溪面上,分不清哪是树哪是影。
“当年就是在这儿,”胖子指着块半浸在水里的巨石,“我跟天真差点被密洛陀拖进水里,还是小哥你来得及时。”
张起灵的目光落在巨石旁的水草上,那里有株开着蓝花的植物,花瓣薄得像纸。他蹲下身摘了一朵,别在吴邪的衬衫口袋上。“防蛇。”他说。
吴邪摸了摸那朵蓝花,花瓣上的露水沾在指尖,凉丝丝的。他想起以前每次进林子,张起灵总会给他摘些奇奇怪怪的花草,有的能驱蚊,有的能止血,他当时只当是巧合,现在才明白,这人早就把他的安危刻进了骨子里。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雾气渐渐散了。张起灵在片空地上停住脚步,指了指地下的泥土。那里的草长得比别处稀疏,泥土的颜色也深些,像是被人翻动过。
“就是这儿?”吴邪拿出工兵铲,刚要往下挖,就被张起灵按住了手。
“有东西。”张起灵的声音压得很低,眼神警惕地扫过四周。
话音刚落,旁边的灌木丛突然传来响动,窜出几只毛色油亮的山鼠,吓得胖子差点蹦起来。“娘的,吓死胖爷了!”他拍着胸口,“还以为是密洛陀爬出来了。”
吴邪没笑,他注意到山鼠跑过的地方,泥土上有串奇怪的脚印,像人的,却比正常人的脚印深了一倍,边缘还带着爪痕。“不对劲。”他把工兵铲握紧,“这林子不太平。”
张起灵从背包里拿出黑金古刀,刀身在阳光下泛着冷光。“你们往后退。”
刚退了没几步,地面突然震动起来,泥土像波浪般起伏,接着是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一棵合抱粗的古树竟从中间裂开,露出里面漆黑的树洞,一股腥臭味从树洞里飘出来,熏得人头晕。
“我操,什么玩意儿!”胖子捂住鼻子,“比胖爷我的脚还臭!”
树洞里钻出个东西,像条巨型蚯蚓,却长着密密麻麻的脚,头部是个模糊的肉团,没有眼睛,只有一张布满獠牙的嘴,正“嘶嘶”地吐着信子。
“是‘地龙’!”吴邪想起盘马老爹说过的怪物,“专吃腐肉,攻击性极强!”
地龙的身体一弓,猛地朝他们扑过来。张起灵挥刀砍去,黑金古刀的刀刃划过地龙的身体,溅起腥臭的黏液。那怪物却像感觉不到疼,反而更加狂暴,尾巴一甩,扫向旁边的吴邪。
“小心!”张起灵一把将吴邪推开,自己却被尾巴扫中,撞在古树上,闷哼了一声。
“小哥!”吴邪眼都红了,捡起地上的石头就往地龙头上砸。胖子也反应过来,掏出雷管就往树洞里扔。
“轰隆”一声巨响,树洞被炸得粉碎,地龙发出声凄厉的惨叫,身体抽搐了几下,不动了。
吴邪顾不上看怪物的尸体,扑过去扶张起灵。对方的后背沾着血,显然是刚才撞在树上时受了伤。“怎么样?疼不疼?”他的声音都在抖。
张起灵摇摇头,伸手擦了擦他脸上的泥:“没事。”
胖子在旁边踢了踢地龙的尸体,呸了一口:“什么玩意儿,吓胖爷一跳。”他转头看见吴邪眼眶红红的,突然叹了口气,“行了天真,小哥这不是没事吗?赶紧找地方给小哥处理下伤口。”
附近有个废弃的猎人小屋,屋顶漏着洞,却能遮风挡雨。吴邪找出急救包,让张起灵趴在地上,小心翼翼地解开他的衬衫。后背上的伤口不算深,却很长,皮肉翻卷着,沾着泥土和草屑。
“忍忍。”吴邪用生理盐水冲洗伤口,看着对方因为疼痛而绷紧的脊背,心里像被针扎似的。
张起灵没吭声,只是在吴邪的指尖碰到伤口时,呼吸微微顿了一下。
处理好伤口,吴邪才发现自己的手一直在抖。他蹲在地上,看着张起灵后背上那道新的伤疤,突然想起蛇沼的蛇,云顶的雪,古楼的机关,这人总是这样,一次次把他护在身后,自己却满身伤痕。
“以后别这样了。”吴邪的声音很低,带着点哽咽,“我不是以前那个需要你处处保护的吴邪了。”
张起灵转过身,伸手把他拉起来,让他坐在自己腿上。他的手掌按住吴邪的后颈,迫使他抬头看着自己,眼神认真得像在立什么誓言:“在我这里,你永远是。”
吴邪的心跳漏了一拍,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阳光从屋顶的破洞照进来,落在张起灵的脸上,给他的轮廓镀了层金边。他突然俯身,吻住了对方的唇。
像蓄谋已久,又像情难自禁。
张起灵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反客为主,加深了这个吻。他的吻带着点泥土的腥,和草木的淡香,像巴乃的风,狂野又温柔。吴邪能感觉到他后背的伤口因为动作而牵扯,却舍不得推开,只是把对方抱得更紧些。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才分开。吴邪的脸颊红得像火烧,埋在张起灵的颈窝里,听着他有力的心跳,觉得这世上再没有比这更让人安心的声音。
“找到营地了。”张起灵突然说,指了指小屋角落的一堆篝火灰烬,“有人来过。”
灰烬里有半截没烧完的火柴,是“防风”牌的,和吴邪他们带的一模一样。“是盘马老爹?”吴邪皱眉。
“不像。”张起灵捡起火柴,“这火柴是新的,最多不过三天。”
三人在附近搜查了一圈,在溪边的石头下发现了个防水袋,里面装着张地图,和张起灵昨晚画的几乎一样,只是在其中一个记号旁多了个红叉。
“这红叉是什么意思?”胖子挠头,“难道是说这儿有陷阱?”
吴邪看着地图,突然想起什么:“当年我们在湖里找到的密洛陀尸体,就是埋在这附近!”
张起灵的眼神沉了沉,指了指红叉的位置:“去看看。”
红叉标记的地方是片洼地,泥土很松,显然被人挖开过。吴邪用工兵铲往下挖了没几下,就碰到了个硬东西。是个铁盒子,上面锈迹斑斑,还挂着把铜锁。
“胖爷来!”胖子抢过工兵铲,几下就把锁砸开了。盒子里没有金银珠宝,只有几本日记和一张照片。
照片是在湖边拍的,三个人站在船头,笑得傻气。吴邪认出那是十年前的自己、胖子和张起灵,背景里的湖面上还飘着他们扎的木筏。
日记是吴邪的,字迹稚嫩,记录着当年在巴乃的日子。“今天小哥又救了我,他后背受伤了,我给上药时手一直在抖,希望他快点好起来。”“胖子炖的鱼汤太咸了,小哥喝了两碗,是不是不好意思说不好喝?”“明天就要去湖里找古楼了,有点怕,但是有小哥在,好像又不怕了。”
吴邪看着那些字,眼眶突然就湿了。原来有些心情,从那么早就开始了。
张起灵拿起日记本,指尖轻轻拂过那些提到“小哥”的句子,动作温柔得像在触摸易碎的珍宝。“我记得。”他说,“你给我上药时,手比我还抖。”
吴邪的脸更红了,抢过日记本塞进怀里:“看什么看,小孩子写的东西。”
胖子在旁边笑得一脸促狭:“哟,天真,没看出来你还是个情种啊。”
夕阳西下时,他们往竹楼走。晚霞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溪水被照得像条金带子。张起灵走在吴邪左边,手里牵着根藤蔓,藤蔓的另一头系在吴邪的手腕上,防止他在湿滑的石头上摔倒。
“明天去湖里钓鱼吧?”吴邪踢着路上的小石子,“胖爷说巴乃的鱼特别鲜。”
“好。”
“钓上来让胖子炖汤,这次我盯着他,肯定不让他放那么多盐。”
“好。”
张起灵的回答永远简洁,却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吴邪看着他的侧脸,突然觉得,所谓的宝藏,从来都不是藏在地下的秘密,而是身边这个人,是此刻的夕阳,是手里牵着的藤蔓,是往后无数个可以一起钓鱼、一起看晚霞的日子。
回到竹楼时,月亮已经升得很高了。胖子在厨房忙活,鱼汤的香味漫了出来。吴邪靠在门框上,看着张起灵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手里拿着那本日记,借着月光慢慢翻着。
晚风拂过,带来桂花的甜香。吴邪走过去,坐在他身边,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在看什么?”
“看你写的。”张起灵把日记本递给他,指着其中一页,“说我喝汤时,偷偷皱眉了。”
吴邪的脸又红了,伸手去抢,却被对方握住了手。张起灵的掌心温热,指尖的薄茧蹭过他的皮肤,像羽毛轻轻搔过心尖。
“吴邪。”张起灵的声音在月光里显得格外清晰,“我不走了。”
“我知道。”吴邪笑了,眼角有点湿,“你早就说过了。”
“不止。”张起灵转过头,认真地看着他,“以后无论你去哪,我都跟着。”
月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藤蔓的影子缠缠绕绕,像在系一个永不解开的结。吴邪看着张起灵的眼睛,那里映着月亮,映着自己,映着往后所有的岁月。
他知道,以后的日子里,或许还会有地龙这样的怪物,还会有解不开的谜团,但没关系。只要身边有这个人,只要他们还在一起,就什么都不怕。
巴乃的夜很静,只有虫鸣和鱼汤的香气。吴邪靠在张起灵怀里,听着他平稳的心跳,觉得这世间最幸福的事,莫过于此——有良人在侧,有烟火可依,有说不尽的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