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倾盆的乱葬岗边缘,一具浑身血污的少年缓缓爬出尸堆,指尖抠进泥中颤抖不止——那是墨尘渊第一百零一次睁眼。他记得自己头颅滚落祭天台时,林天佑踩着他颈骨说“魔头,永世不得超生”。魂魄被镇于轮回井底万年业火灼烧的记忆犹在,而此刻他竟重回十六岁那年,修为尽失,衣不蔽体,唯有百世记忆如刻刀深凿于神魂。远处城门灯火微明,他舔去唇边血泥,低笑:“这一世……我不做刀,做执刀之人。”
荒野尸堆中,他寻得一名刚死的乐童尸体——瘦弱身形与他相仿,腰间挂着残破琵琶与半旧琴囊。墨尘渊剥下衣物,以失传的《易形诀》微调颧骨与声带,再用前世偷学的宗门印法伪造出身契,编造出“江南落难乐奴墨七,师承已殁名伶云娘”的履历。他将琵琶抱入怀中,指尖抚过断弦,低声呢喃:“你死得正好,让我借你一副皮囊,走上一条……你做梦都不敢想的路。”
春禊雅集前夕,林府门前忙乱不堪。原定乐班因疫病倒下三人,执礼长老柳含烟正焦头烂额。此时,一名白衣少年踏雨而来,发丝湿黏额角,双眸似雾含霜,怀抱残琴瑟瑟发抖。他声音轻颤:“小人……墨七,曾习琴于姑苏云娘门下,闻贵府缺人,斗胆……求一口饭吃。”柳含烟见其眉目清绝,又听“云娘”之名心头一动——那是他年轻时暗恋过的名妓,当即心软三分。
为验真伪,柳含烟命其即兴奏曲。墨尘渊跪坐石阶,调弦三声,一曲《寒江咽月》自指下滑出——哀而不伤,凄而不怨,尾音如月下孤舟渐行渐远。满场宾客静默,柳含烟抚须落泪:“此子有澄心之音,非浊世俗手可及!”恰在此时,林天佑率众巡夜归来,玄甲染雨,眉宇凌厉。他目光扫过人群,忽停在墨尘渊身上:“此人气息不稳,神魂有裂痕,怕是邪修易容。”
众人屏息之际,墨尘渊猛地低头,肩头轻颤,指尖在琴弦上滑出一声碎音,仿佛受惊孩童。“少主明鉴……小人只是……太怕了……”他嗓音细若游丝,眼角泛红却不落泪,恰似白莲承露欲坠未坠。林天佑凝神探查其识海,只见一片澄澈如泉,毫无煞气——那是墨尘渊用百世魂炼之术将杀意封入记忆最深处的结果。片刻后,林天佑竟点头道:“此子虽出身卑微,然心性澄澈,不足为患。”雨渐歇,朱门大开,墨尘渊缓步而入,袖中手指悄然收紧——那枚从乐童尸身摘下的半枚莲花玉坠,正贴着掌心发烫。他知道,这半枚莲花玉坠,是云娘当年贴身之物,柳含烟若见了,定会想起旧年情愫;他更知道,林天佑方才那声“不足为患”,不是信了他的“澄澈”,是信了自己“天命之子”的眼识——这位正道天骄,从不屑于对“柔弱乐奴”多费半分心神,正如前世,从未察觉他藏在恭顺下的獠牙。
踏入林府偏院的那一刻,廊下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纤长,白衣上未干的雨珠顺着衣摆滴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圈水渍,像极了他此刻要扮演的“墨七”该有的怯懦。谢无咎跟在林天佑身后,目光却冷不丁扫过来,那眼神锐利如刀,掠过他微垂的眼睫、按在琴囊上的指尖,最后停在他颈间未及遮掩的一道浅疤——那是方才剥乐童衣物时,被尸身领口破损的绣线刮出的,此刻倒成了“落难途中遭劫”的最好佐证。墨尘渊心头微定,故意将肩膀缩得更紧些,脚步放轻,仿佛怕惊扰了这满院的贵气,却在低头的瞬间,眼底翻涌的狠戾被烛火映得一闪而逝。
柳含烟安排他住下西厢房,临走前还温声叮嘱:“明日春禊雅集,你只需奏两支安神曲子便好,不必紧张。”说话时,目光不经意扫过他怀中的琵琶,落在琴头那处断裂的弦轴上,眉梢微蹙——那弦轴上刻着极小的“云”字,是当年他亲手为云娘刻的。墨尘渊将这细微的神色变化收在眼里,指尖轻轻摩挲着琴囊边缘,声音依旧发颤:“多谢长老……只是小人这琵琶断了弦,明日怕是……”话未说完,便见柳含烟摆手:“无妨,府中自有新弦,我让人送过来。”
待柳含烟走后,房门关上的刹那,墨尘渊脸上的怯懦瞬间褪去。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望着院中巡夜侍卫的身影,指尖抚过掌心发烫的玉坠,指腹摩挲着坠子边缘不平整的断口——另一半,他记得前世在林天佑的书房见过,被林天佑当作“邪祟之物”收在锦盒里,说是当年剿灭一个“勾结魔道的乐坊”时缴获的,却不知那乐坊,本就是云娘为避祸所开。
他将玉坠塞进贴身的衣襟,贴着心口藏好,那里是神魂最稳的地方,既能避开修士的灵力探查,也能让他时时记着——这一世,每一步都要踩在细节上。他走到桌前,从琴囊里取出那卷伪造的出身契,指尖凝起一丝极淡的灵力,在契尾“云娘”二字旁边,添了一个极小的“烟”字印记——那是云娘当年写给柳含烟的信里,常画在落款旁的小标记,柳含烟见了,定会对“墨七”多几分旧情关照,也会对他的“身份”再无半分怀疑。
正收拾着,门外忽然传来轻叩声,是送琴弦的仆役。墨尘渊迅速敛去眼底的算计,重新换上那副怯生生的模样,开门时还微微低头,双手接过琴弦:“多谢小哥。”仆役见他胆小,只含糊应了声便走了,却没看见,墨尘渊接过琴弦的瞬间,指尖在仆役袖口悄悄沾了一点极淡的香灰——那香灰是前院祭祀用的安神香燃尽的,而谢无咎今夜值夜,会去前院取安神香送林天佑书房,若香灰沾在谢无咎身上,明日便会被柳含烟察觉,这位执礼长老最忌讳侍卫在雅集前夕沾祭祀香灰,嫌“扰了雅兴”,定会罚谢无咎去偏院候着,少了这位多疑的侍卫在林天佑身边盯着,他明日便多了几分自在。
待一切布置妥当,墨尘渊坐在桌前,开始换琴弦。指尖捏着新弦,动作轻柔,仿佛真的是个惜琴如命的乐奴,可眼神却落在窗外的月亮上——那月亮和前世他被斩于祭天台的那晚一样,冷得像冰。他想起林天佑踩着他颈骨说“永世不得超生”,想起轮回井底万年业火灼烧神魂的痛楚,指腹猛地收紧,新弦被捏得微微发颤,却没断。
“林天佑,”他低声呢喃,声音里没有恨意,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前世你执剑斩我,说我是魔头;这一世,我便抱着琵琶,站在你身边,看你怎么一步步,把自己的‘天命’,玩成死局。”
话音落时,琴弦终于换好。他抬手拨了一下,一声清越的琴音在房间里散开,没有寒江咽月,的哀凄,反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意,像极了藏在棉絮里的针。他知道,明日春禊雅集,柳含烟会因那“烟”字印记对他另眼相看,谢无咎会因香灰被罚离林天佑身侧,而林天佑,会继续做他的“天命之子”,对这个“柔弱乐奴”弃之不顾——这便是他布局的第一步,用“不起眼”作盾,用“旧情”作饵,把所有人都圈进他织的网里。
而掌心的莲花玉坠,还在发烫。他摸了摸那处温热,眼底泛起一丝极淡的笑意——云娘啊云娘,你当年死在林家长辈的“斩邪”令下,这一世,我便借你的名字、借你的玉坠,让林家欠你的,一点一点,都还回来。明日雅集上,只要柳含烟再看见这半枚玉坠,只要他提起你,这林府的水,就该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