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水电的第三天傍晚,陈万青蹲在香樟树下,用砂纸细细打磨一块楠木。暮色漫进木坊时,原本该亮起来的灯泡没了动静,只有窗棂透进的微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叠在树下那道被年轮压出的工作台木纹上。
“陈师傅,我带了蜡烛!”林晓雨的声音撞开木坊门,她怀里抱着个纸袋子,里面塞着几支粗蜡烛和两盒火柴,身后还跟着两个举着手机的年轻人——是刷到短视频,特意来木坊看“暗榫藏纹”的网友。
蜡烛被点在工作台两端,橘色的光跳着,把木案上的榫卯结构图照得分明。林晓雨帮着把网友带来的矿泉水和面包摆好,转头看见陈万青还在磨那块楠木,指尖顺着木材纹理移动,像在抚摸老伙计的纹路。“您还在做那个木盒呀?”她记得这是陈万青要给老邻居做的,盒面要刻“松鹤纹”,榫卯处藏着“平安”二字的暗纹。
“做活哪能半途停?”陈万青放下砂纸,拿起凿子,刀刃在烛光下泛着冷光。他对着木片比量了两下,凿子落下去,“笃”的一声轻响,木屑顺着凿刃卷出来,带着楠木的清香,混着蜡烛的暖意飘散开。那两个网友看得入了神,举着手机录视频,镜头里,陈万青的手稳得像钉在木案上,凿子每一下的深度、角度都分毫不差,仿佛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正凿到关键处,木坊的门又被推开,风裹着寒气钻进来,吹得烛火晃了晃。陈磊站在门口,手里攥着个文件夹,眉头皱得紧紧的——张经理催了他三次,说“再搞不定你爹,就换别人对接”,他实在没办法,只能再来劝。
“爸,你到底要犟到什么时候?”陈磊的声音压得低,却带着火气,目光扫过烛光里的工作台,扫过网友手机的镜头,最后落在陈万青手里的凿子上,“断水断电还不够?非要让拆迁队来强拆,你才甘心?”
陈万青手里的凿子没停,刀刃在木片上刻出一道细缝,正是“平安”暗纹的起笔。“我犟什么?”他声音轻,却比凿子还硬,“这木坊不是老破房子,是三代人的活计。你爷爷当年在这棵香樟树下教我认木材,说‘木头有脾气,得顺着它来,就像日子,得守着根’。你现在让我签字,是让我把根刨了。”“根?”陈磊往前踏了一步,文件夹“啪”地拍在木案上,震得烛火又晃了晃,“守着这根能当饭吃?我当房产中介,天天跑楼盘、陪客户,不就是想让日子过好点?你倒好,放着补偿款不要,非要守着这些破木头,还要连累我丢工作!”
这话像凿子扎在陈万青心里,他停下手里的活,抬头看儿子——陈磊的夹克上沾着灰,眼底有红血丝,显然是被工作逼得急了。可他再看向木案上的楠木片,那道刚刻好的暗纹在烛光下若隐若现,忽然想起陈磊小时候,蹲在工作台边,非要学他凿木头,结果把手指磨破了,还哭着说“要像爸爸一样,做最结实的榫卯”。
“你还记得这个吗?”陈万青从抽屉里摸出个小木盒,盒面裂了道缝,却是用最简单的“格肩榫”拼的——是陈磊十岁时的作品,当年他还骄傲地说“这盒子能装一辈子的宝贝”。
陈磊的目光落在木盒上,指尖不自觉地碰了碰盒面的裂痕,忽然想起小时候的事。那时候木坊还热闹,父亲在工作台前做活,他就蹲在旁边捡木屑,把香樟木的碎末装在小布包里,说“要留着当宝贝”。可后来他长大了,觉得木作赚得慢、不体面,就跑出去做房产中介,再也没碰过木头。
“我……”陈磊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网友的声音打断。那个举着手机的姑娘轻声说:“陈大哥,我刷到晓雨发的视频,特意来看看。陈师傅刻的暗纹,在阳光下能看出‘松鹤’,侧着看又藏着‘平安’,太厉害了。现在哪还有这么用心的手艺?”
另一个网友也跟着点头:“是啊,这木坊要是拆了,多可惜。我们刚才已经把视频发出去了,好多人留言说‘要保护老手艺’,还有本地媒体问能不能来采访呢。”
陈磊看着网友手机里的视频,镜头里,父亲的手在烛光下移动,凿子刻过木材的声音,混着香樟的味道,竟让他鼻子发酸。他忽然想起早上张经理说的话:“效率第一,老房子拆了,盖新楼盘,才是发展。”可此刻他看着木案上的榫卯、香樟树下的工作台,忽然懂了——父亲守的不是木坊,是那些藏在木头里的时光,是不能被“效率”磨掉的匠心。“爸,”陈磊的声音软了下来,他拿起那个裂了缝的小木盒,指尖摩挲着盒面的榫卯,“张经理那边,我再去跟他谈。断水断电的事,我让物业先恢复。”他顿了顿,又说,“你继续做你的木盒,我……我帮你整理阁楼吧,上次看到里面堆了不少老物件,别受潮了。”
陈万青手里的凿子终于落定,最后一笔刻完,“平安”暗纹完整地藏在“松鹤纹”的缝隙里,只有对着烛光侧过角度,才能隐约看见。他抬头看陈磊,烛光落在儿子的脸上,竟和当年那个蹲在工作台边的小男孩,慢慢重叠在一起。
“好啊,”陈万青笑了笑,拿起砂纸,轻轻打磨木盒的边缘,“阁楼里有你爷爷的工具箱,还有我当年攒的木料,你小心点搬,别碰坏了。”
林晓雨看着父子俩的模样,悄悄把蜡烛往中间挪了挪,烛火更亮了,把木坊里的每一道木纹、每一缕木香,都照得暖融融的。那两个网友还在录视频,镜头里,陈万青的手稳得像山,陈磊蹲在阁楼门口,正小心翼翼地搬一个旧木箱,香樟树下的工作台,映着两代人的影子,像一道不会断的榫卯,牢牢地嵌在时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