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城的三月总被桃花裹着暖香,沈清辞站在樊楼的雕花窗畔,看着楼下骑马而过的少年——赵珩穿着月白锦袍,腰间系着银鞘弯刀,勒马时的侧影落在春光里,像幅精心描过的画。
“清辞姑娘,赵小将军又来送梅子了。”侍女捧着个青瓷罐进来,罐里的青梅还沾着晨露,“将军说,是今早从城外梅园新摘的,让您泡梅子酒正好。”
沈清辞指尖划过冰凉的罐壁,想起半月前在相国寺,她为躲泼皮撞进他怀里,少年的手稳稳托住她的腰,耳尖红得像染了胭脂,只说“姑娘当心”。后来他总以各种由头来寻她,送过雨后的新茶,递过暖手的汤婆子,却从不敢多说一句越矩的话。
“替我谢过将军。”她让侍女把青梅收进后厨,转身继续临摹《兰亭序》,笔尖却总在“死生亦大矣”的“死”字上顿住。她是罪臣之女,虽因父亲旧部庇护得以在樊楼当个账房,却早没了谈情说爱的资格,赵珩是开国功臣之后,前途无量,她不该耽误他。
傍晚赵珩再来时,沈清辞躲在屏风后,听他问侍女“清辞姑娘今日可好”,声音里的小心翼翼像羽毛,轻轻挠着她的心。她攥紧手里的帕子,终究没敢出去见他——有些话,不说破,或许对谁都好。
那时她不知道,汴京城的桃花会谢得那样快,有些人,一旦错过,就再也见不到了。
两年后的冬天,汴京城被金军围得水泄不通。沈清辞裹着破旧的棉袄,缩在残破的巷子里,听着远处的厮杀声,手里还攥着那个早已空了的青瓷罐——梅子酒早就喝完了,可她舍不得扔,总觉得还能闻到当年的青梅香。
她想起赵珩。去年他出征前,曾冒着风雪来见她,红着眼说“清辞,等我回来,我就求陛下赐婚,我护你一辈子”。她当时却别过脸,说“将军前程要紧,不必记挂我”。她以为还有时间,以为等他功成名就,等她洗清父亲的冤屈,他们总能有机会;却忘了乱世里,人命比纸还薄,承诺比风还轻。
金军破城那天,火光染红了半边天。沈清辞跟着流民往南逃,却在城门处被乱兵冲散。混乱中,她看到个熟悉的身影——赵珩穿着染血的铠甲,手里握着断刀,正护着一群百姓往外冲。他的肩上插着箭,却依旧嘶吼着抵挡金军,银鞘弯刀早就没了踪影,只有月白锦袍的碎片,在血污里若隐若现。
“赵珩!”沈清辞疯了似的冲过去,却被他一把推开,“快走!别回头!”他的声音嘶哑,血从嘴角溢出,“清辞,我护不了你一辈子了……你要好好活着!”
她被人流推着往前走,回头时只看到他被金军围在中间,断刀依旧挥舞着,像株在寒风里不肯低头的梅。泪水模糊了视线,她终于喊出那句藏了两年的话:“赵珩!我等你!你一定要回来!”
可回应她的,只有越来越近的厮杀声,和漫天飘落的雪——那雪落在血地上,很快就被染成了红色,像极了当年樊楼外,被风吹落的桃花。
江南的冬天总是潮湿的冷。沈清辞住在临安城外的小破院里,靠着给人缝补浆洗过活,院里种着棵梅树,是她去年从集市上买回来的,如今枝桠光秃秃的,连朵花苞都没有。
这些年,她一直在找赵珩。有人说他战死在汴京城,有人说他被金军俘虏后宁死不降,还有人说他逃去了漠北,可她总不肯信——他说过要护她一辈子,他不会食言的。
直到那天,一个从北方来的老兵敲响了她的院门。老兵手里拿着个银鞘,鞘上的花纹她认得,是当年赵珩腰间的弯刀鞘。“姑娘是沈清辞吧?”老兵的声音沙哑,“小将军……临终前,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沈清辞的手颤抖着接过银鞘,指尖触到鞘上的凹痕——那是当年他为了护她,被泼皮用刀划的。老兵说,汴京城破后,赵珩被俘虏,金军劝他投降,许他高官厚禄,他却只说“我是大宋的兵,宁死不降”。最后被斩首前,他从怀里掏出块帕子,上面绣着朵桃花,说“麻烦把这个交给沈清辞姑娘,告诉她,我没能回去,让她别等了”。
老兵走后,沈清辞坐在梅树下,把银鞘抱在怀里,哭了整整一夜。她想起当年他送青梅时的模样,想起他出征前红着眼的承诺,想起他在城门处推开她的背影——原来那些她以为的“耽误”,是他拼了命想给她的未来;原来那些她没说出口的喜欢,成了她这辈子最痛的遗憾。
第二年春天,梅树终于开了花。沈清辞摘下梅子,像当年他说的那样,泡了罐梅子酒。酒熟那天,她倒了两杯,一杯洒在梅树下,一杯自己喝了。酒液入喉,带着青梅的酸,和说不出的苦。
她看着手里的银鞘,轻声说:“赵珩,梅子酒我泡好了,可你怎么还不回来?”
风穿过小院,吹落了几朵梅花,落在银鞘上,像极了当年汴京城的桃花,也像极了靖康元年,落在他染血铠甲上的雪。她终于明白,有些后悔,一旦产生,就会伴随一生;有些人,一旦错过,就只能在回忆里,等一场永远不会到来的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