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翊的伤势在稳步恢复,断裂的肋骨被紧密固定,疼痛虽未完全消失,但已在他可以忍受的范围内。
他能在家属(通常是杜城派来的同事或护工)的搀扶下缓慢行走。杜城几乎每天都会抽空来一趟,有时只是匆匆看一眼,确认他没事,有时会坐下聊几句。
表面上,杜城严格执行着医生的“静养”命令,严禁沈翊参与任何外勤,甚至刻意避免在他面前讨论案子的细节,那份不容置疑的强势里,裹着不易察觉的关切。
但沈翊何等敏锐,他能从杜城眉宇间日益加深的刻痕、眼下无法掩饰的青黑,以及偶尔走神时凝重的气息里,清晰地感知到案情的胶着和压在杜城肩上的重担。
“陶俑案”的离奇气息,如同无形的烟雾,还是透过病房的门缝,夹杂在杜城带来的水果香气和淡淡烟草味中,钻了进来。
两起命案,死状诡异却手法迥异,两尊来自先秦的古拙陶俑,一个神秘消失的灰夹克男人……这些碎片化的信息,足以在沈翊这位侧写师兼画师的脑海中勾勒出一幅充满非理性威胁和未解之谜的草图,透着令人不安的压抑感。
他看得出,杜城正被这团迷雾困住了。
这天午后,阳光斜照进病房,给苍白的墙壁涂上一层暖色。
杜城再次来访,带着一身挥之不去的疲惫,连脚步声都比平时沉重了些。
他拖过椅子在床边坐下,没像往常那样先问沈翊感觉怎么样,而是下意识地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
沈翊放下手中用来活动手指的素描本,上面是一些无意识的线条勾勒。
他没有立刻追问,只是安静地看着杜城,等待着他主动开口。这是一种默契,杜城压力大到需要倾诉时,总会是这样的开场。
果然,杜城抹了把脸,声音带着沙哑:“孙强那边,社会关系查到底了,和马国良像是两条平行线,干净得有点过分。那个灰夹克,进了城北那片迷宫,彻底蒸发了。陶俑的精细检测结果还没出来……” 他顿了顿,语气里的挫败感几乎要溢出来,
“两个死人,一个死得莫名其妙,一个被干净利落做掉,就因为这破陶俑。现在,路好像都走死了。”
沈翊安静地听着,目光掠过杜城紧锁的眉头和下巴上新冒出的胡茬。
他知道,杜城不是轻易言败的人,能让他露出这种神情,案子是真的卡在了关键处。
过了一会儿,沈翊才轻声开口,语气带着一种引导性的平和:“杜城,那两尊陶俑的清晰照片,能让我看看吗?”
杜城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皱眉,想也不想就拒绝:“你看它做什么?医生说了你得静养,少操这些心。” 这话脱口而出,带着他惯有的、保护欲过剩的强硬。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沈翊一旦投入思考会多么忘我,多么耗神,他不能再让沈翊因为案子出任何差池。
沈翊对他的反应早有预料,并不争辩,只是用那双清澈而沉静的眼睛望着他,语气依旧平和,却透着一股不容动摇的坚持:“只是看看照片,不耗神。你知道的,我有时候看东西的角度,会和你们不太一样。”
杜城与他对视着,沈翊的眼神里有种让人安心的力量,也有种执拗的认真。
杜城想起了过去无数个案子,正是沈翊这种“不一样的角度”,一次次劈开迷雾。
他内心挣扎了一下——理智告诉他该让沈翊彻底休息,情感上却又隐隐期待这双独特的眼睛能带来转机。
最终,对破案的迫切,以及对沈翊判断力那种根深蒂固的信任,占据了上风。
他妥协地掏出手机,动作有些粗鲁,仿佛在跟自己生气:“说好了,就看一会儿,不准深入想,看完就休息。”
他调出技术队拍摄的高清照片,递过去时,还不放心地补充一句:“感觉累了就立刻停下。”
沈翊接过手机,指尖在屏幕上滑动、放大。
他的目光瞬间变得极其专注,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已不存在,只剩下那两尊陶俑的每一个细节。
他细细观察着粗糙的表面、裂纹的走向、模糊的五官,尤其凝视着那两对点睛般的漆黑瞳孔。他反复对比,视线在屏幕间快速移动,病房里安静得只剩下他轻浅的呼吸声。
杜城在一旁看着,心情复杂。他既希望沈翊能看出点什么,又担心这会耗费他本就不多的精力。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见沈翊久久不语,杜城忍不住倾身,压低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问:“是不是……有什么发现?”
沈翊没有立刻回答,他用手指将两尊陶俑的图片并排,指尖虚拟地丈量着。
他低声自语,更像是在梳理思路:“姿态截然不同……一尊正面肃立,庄重守备;另一尊侧身转体,动态警戒……这绝非随意。”
突然,他抬起头,眼中闪过一道锐利的光芒,之前的病弱之气被一种智力上的兴奋驱散:“杜城,专家说这是成组出现的‘阴兵’,用于守卫墓葬?”
“对,说是成套陪葬,有象征意义。”
“既然是‘守卫’,是‘阴兵’,”沈翊的声音带着逐渐清晰的逻辑力量,“那就必然是一个序列,各有其位。你看它们眼神的指向……”他的手指在屏幕上方虚拟划线,“……它们的视线并非平行或相对,而是有一个微小的角度差,仿佛在共同聚焦于斜前方的一个点。这个角度很微妙,但绝非偶然。”
杜城屏息凑近,经沈翊这一点拨,那两尊死物仿佛瞬间被注入了关联性。“你的意思是……”他的心跳开始加速。
“很可能存在第三尊,甚至第四尊陶俑。”沈翊的语气无比肯定,“这些陶俑构成一个完整的‘阵型’,而这个阵型本身,它们视线交汇所指向的虚拟空间,很可能就是在暗示它们所要‘守卫’的核心地点!马国良和孙强各持一尊,他们的死,或许正是因为触碰了这个秘密。那个灰夹克男人,目标可能就是集齐陶俑,或者根据方位寻找最终地点!”
这番话如同惊雷,劈开了杜城脑中的混沌!他一直困在线性思维里,却忽略了物证本身可能承载的密码!
“方位指向!”杜城猛地站起,激动地踱步,“如果陶俑是地图……”他立刻抓起电话给李晗布置任务,语速飞快,思路清晰。
看着杜城眼中重燃的斗志,沈翊轻轻松了口气,靠在枕头上,微不可察地笑了笑。能帮上忙,真好。
杜城布置完,回到床边,看着沈翊疲惫却带着欣慰的脸,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感激,更有一种并肩作战的信任。
他伸手,极轻地拍了下沈翊未受伤的右肩,力道控制得恰到好处,声音也放缓了些:“你这脑子……真是拿你没办法。谢了。” 这句“谢了”,比之前多了几分深沉的情感。
“能帮上忙就好。”沈翊温和回应,随即提醒,“不过,这只是推测。”
“有方向的推测,就是突破!”杜城语气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信心,“你现在,立刻,马上给我休息!这是命令!等我消息。” 最后四个字,说得格外有力,像是在做一个承诺。
杜城风风火火地离开了,病房重归宁静。沈翊看着窗外,他知道杜城此去,前路未必平坦,但至少,方向已经点亮。
他们之间,无需多言,这种在关键时刻毫无保留的信任与支持,早已超越了普通的同事关系,成为了彼此最坚实的后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