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外的汉白玉阶被初夏的阳光晒得晃眼。
你,当朝最受宠的安宁公主,正提着你那繁复华丽的宫装裙摆,小心翼翼地、一步一顿地往下走。绣着金凤的丝履鞋底有些滑,你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脚下,粉润的唇微微嘟起,眉心轻蹙,浑然不觉不远处槐荫下,那道骤然凝固的身影。
玄明站在那儿,如同化成了另一尊沉默的宫阙装饰。他依旧穿着一身素白,却已非僧袍,而是更为简练的常服,只是那料子依旧不染尘埃,气质依旧与这锦绣堆砌的宫城格格不入。他是新晋的国师,凭几句无人能解的谶语和一手呼风唤雨的神通,得了陛下青眼,却无人知他根底。
三百年。
他踏碎幽冥,逆乱轮回,在无边死寂与规则残骸中搜寻、等待了三百年,才终于在此刻,于此地,再次捕捉到了那一缕微弱却熟悉的灵魂波动。
他看着她,看着那个提着裙摆,跟踉跄跄,与记忆中那个会跌进他禅房、会蜷缩在荆棘丛里哭泣、最后在他怀中化作飞灰的身影截然不同的……少女。
阳光勾勒出她饱满的额,纤长的颈,以及那带着浑然天真的、微蹙的眉尖。肌肤是养尊处优的细腻白皙,透着健康的粉晕,没有一丝魔气侵蚀的青黑,也没有半分失血后的惨白。繁复的宫装珠钗,将她点缀得如同最娇贵的牡丹,与他记忆中那个总是带着伤、气息凌乱的“阿缨”,几乎没有半分重叠。
除了……那双眼睛。
清澈的,带着点不谙世事的娇憨,此刻正因为脚下的“艰难”而全神贯注。
就是这双眼睛。
曾映过莲台的微光,曾倒映过他失控的疯狂,也曾在他怀中,一点点失去神采,化为空洞。
玄明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蜷缩,指尖深深陷入掌心,刻出几道血痕,才勉强抑制住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震颤灵魂的战栗。他周身的空间微微扭曲了一下,那是力量因心绪剧烈波动而失控的征兆,好在无人察觉。
他看着她终于笨拙地走完了最后几级台阶,稳稳站在平地上,然后如释重负地拍了拍胸口,轻轻呼出一口气,唇角扬起一个娇憨的、满足的弧度。
阳光洒在她身上,跳跃在她发间的珠翠上,明晃晃的,刺得他眼眶生疼。
她活着。
好好的活着。
没有伤痛,没有恐惧,像一张未被沾染的白纸。
那他曾为之毁天灭地的过去,于她,已了无痕迹。
一股混杂着极致庆幸与无边酸涩的洪流,猛地冲垮了他心防。他几乎要站立不住,不得不微微阖眼,强行压下喉头翻涌的腥甜。腕间那道焦黑的疤痕,在衣袖下灼灼发烫,提醒着他那焚尽一切的过往,与她此刻的阳光明媚,是何等残酷的对比。
就在他心神激荡,难以自持之际,你,安宁公主,似乎终于注意到了槐荫下这道过于专注、甚至带着某种无形压迫感的视线。
你好奇地抬起头,望了过去。
撞入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那眼睛……真奇怪。里面像是藏着化不开的浓雾,又像是沉没了整片黑夜的寒潭,幽深得让你心里莫名一悸。可再看去,那里面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虚无的平静。
这人穿着素白常服,气质清冷得像山巅的雪,与这暖融融、金灿灿的宫廷截然不同。你从未见过他。
被他这样直直地盯着,你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蹙了蹙眉,带着公主惯有的、并不算严厉的骄纵,开口问道:“你是何人?为何在此盯着本公主?”
声音清脆,带着少女特有的娇嫩,如同玉珠落盘。
却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扎进玄明的耳膜。
……何人?
……为何?
他看着她眼中纯粹的、不带一丝伪装的陌生与疑惑,那强撑的平静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他几乎能听到自己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刚才那短暂的、自欺欺人的庆幸后,发出了碎裂的声响。
她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记得寒潭,不记得荆棘,不记得禅房的血,不记得他碎裂的金身,不记得那缠绕的黑气,更不记得……他最后的疯狂与那句“踏平幽冥”。
于她而言,他只是一个陌生的、失礼的、盯着她看的……路人。
玄明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他想告诉她,他是玄明。是想告诉她,他们之间那纠缠了前世今生、沾满血腥与毁灭的孽缘。可话语堵在喉咙里,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最终,他只是极其艰难地、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微微低下头,用一种刻意放缓、却依旧掩不住一丝沙哑的声线,回道:
“贫道……玄明。新任国师。惊扰公主,恕罪。”
他避开了她的问题。为何在此?为何盯着她?他无法回答。
你眨了眨眼,“国师?”你似乎听父皇提起过,来了个很厉害的神仙人物。原来就是他。看他样子,倒是挺像那么回事,就是看人的眼神……怪不舒服的。
你“哦”了一声,算是回应。并未多想,也无心与这个看起来冷冰冰的国师多言。你还有更重要的事——御花园里那株新进的墨色牡丹,听说今日开了,你急着去看。
于是,你不再理会他,提着裙子,脚步轻快地从他身边走过,带起一阵细微的香风,混合着阳光和少女的气息,与他周身那沉淀了三百年的死寂与冰冷,格格不入。
擦肩而过的瞬间,玄明僵立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
他能清晰地闻到她身上传来的、陌生的暖香,能感受到她衣袖拂过时带起的微弱气流。那么近,又那么远。
他缓缓抬起眼,看着她毫不留恋、渐行渐远的背影,看着她融入那片灿烂的阳光与花团锦簇之中,如同水滴汇入大海,再无踪迹可循。
腕间的焦痕灼痛愈发剧烈,像是在嘲笑着他这三百年徒劳的追寻与此刻彻骨的荒唐。
他得到了他最想要的——她活着,安然无恙。
他也得到了最残忍的——她与他,已是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阳光依旧明媚,宫阙依旧巍峨。
只有槐荫下的他,仿佛被独自遗留在了三百年前那个血腥、冰冷、绝望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