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轻如叹息的“踏平它”,并未在空气中激起半分涟漪,却像是最终拧紧了某个命运的弦轴,将最后一丝属于“玄明”的人性余温彻底崩断。
他依旧站在禅房中央,素白的僧袍却不再飘动,仿佛连空气都畏惧沾染他周身弥漫的那种死寂。空洞的眼眸缓缓抬起,不再是望向虚空,而是精准地“看”向了某个方向——那不是人间任何一处方位,而是规则缝隙间,流淌着亡者气息的、幽冥的入口。
他没有动怒,没有嘶吼,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波动。只是抬起了那只带着焦黑疤痕的手,对着面前虚空,轻轻一划——
“嗤啦——”
一声如同最坚韧的锦缎被生生撕裂的、令人牙酸的声响,尖锐地刺破了禅房的死寂。空间被他徒手撕开一道巨大的、不规则的裂口。裂口那边,不是黑暗,而是一种浑浊的、流淌着灰败与绝望色彩的虚无,无数扭曲、痛苦的灵魂碎片在其中沉浮哀嚎,刺骨的阴风裹挟着亡者的悲泣倒灌而入,瞬间冲散了禅房内残留的檀香与血腥。
那是幽冥的边界。
他面无表情,一步踏出。
素白的僧履踩在幽冥那粘稠、污浊的“地面”上,没有发出声音,却让周遭百里内的亡魂齐齐一颤,发出更加凄厉的尖啸。他周身没有任何光华,只有一种纯粹的、收敛到极致的“无”。所过之处,沸腾的忘川之水瞬间冻结,皑皑的彼岸花海成片枯萎凋零,那些试图阻拦的、狰狞的鬼差魔将,甚至来不及靠近他周身十丈,便如同被无形的橡皮擦去,悄无声息地湮灭成最原始的灰烬。
他行走在亡者的国度,如同行走在无人旷野。
没有寻找,没有询问。
他只是“感知”着那缕与他腕间焦痕同源、却已微弱到几乎不存的……她的气息碎片。那气息指引着他,向着幽冥的最深处,那连法则都模糊的归墟之地行去。
阻碍越来越多。幽冥的本源力量开始凝聚,化作扭曲的规则锁链,化作吞噬一切的古老恶念,化作亿万亡魂汇聚的诅咒洪流……它们从四面八方涌来,试图将这个闯入的、带着绝对“无”之气息的生者撕碎、同化。
玄明依旧没有表情。
他甚至没有去看那些攻击。只是偶尔,当某些攻击过于靠近,干扰到他前行时,他会微微抬手。
动作轻描淡写。
有时是并指如刀,向前一划,那蕴含着幽冥本源的诅咒洪流便从中断裂,哀嚎着倒卷回去,将施咒者反噬吞噬。
有时是掌心向下,轻轻一按,无数咆哮着扑来的古老恶念便如同被无形的巨山碾压,瞬间崩解成虚无。
更多时候,他只是走着。
他走过之处,空间塌陷,法则崩坏。忘川断流,奈何桥倾,阎罗殿宇成片倒塌,如同被飓风席卷的沙堡。亿万亡魂在他的脚步下瑟瑟发抖,连哭泣都不敢发出声音。
这不是征战,甚至不是破坏。
这是一种……抹除。
他以一己之力,以那因她而彻底沉沦、化为“无”的意志,强行抹除着幽冥存在的根基。
终于,他来到了那片归墟之地。这里是幽冥的终点,万物的归宿,连时间在这里都失去了意义,只有一片永恒的、连意识都能消融的混沌。
在这里,他终于“看”到了那一缕几乎要彻底消散的、淡金色的微光——那是他心尖血留下的最后印记,也是她存在于世的最后一点痕迹,正被混沌缓慢地、不可逆转地吞噬。
也在这里,他遇到了最后的“阻碍”。
那并非实体,而是整个幽冥意志的具现化,一个由无数亡魂执念、古老规则和混沌气息凝聚而成的、庞大到无法形容的扭曲阴影。它发出无声的咆哮,携带着整个幽冥世界的重量,向他压来,要将他这个“错误”彻底碾碎。
玄明终于停下了脚步。
他抬起头,第一次,正视着那足以毁灭世界的阴影。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简单的动作。
他抬起了那只带着焦黑疤痕的手,不是抵挡,不是攻击,而是……对着那庞大的阴影,以及阴影之后,那缕即将湮灭的淡金微光,张开了五指。
下一刻,他周身那收敛到极致的“无”,第一次,毫无保留地……释放。
没有光,没有声,没有能量的冲击。
只有一种绝对的、“不存在”的领域,以他为中心,无声地扩散开来。
领域所及,那庞大的、代表着幽冥意志的阴影,如同被橡皮擦去的铅笔画,边缘开始模糊、崩解,然后大片大片地消失。不是毁灭,而是被从根本上否定其“存在”。
混沌在退散,归墟在颤抖,整个幽冥世界发出了不堪重负的、源于本源的哀鸣。
他无视了这一切。
他的目光,穿透了正在消散的阴影,穿透了崩坏的法则,只牢牢锁定了那缕淡金色的微光。
在他的“无”之领域即将触碰到那缕微光的瞬间,他张开的五指,极其轻柔地,虚虚一握。
仿佛怕惊扰了一个易碎的梦。
整个剧烈震颤、濒临崩溃的幽冥,在这一握之下,骤然陷入了一种诡异的绝对静止。
然后……
“咔嚓……”
一声轻微的、如同琉璃碎裂的声响,从幽冥的最深处传来,蔓延至每一个角落。
幽冥的法则,碎了。
那缕淡金的微光,被他以这种绝对的方式,强行从“消亡”的规则中,剥离了出来,如同捕捉一只濒死的萤火虫,轻轻收入掌心,融入了他腕间那道焦黑的疤痕。
做完这一切,他缓缓收回了手。
周围,是死寂的、正在缓慢崩塌的幽冥废墟。
他站在那里,依旧是那身素白僧袍,纤尘不染,仿佛刚才抹除一个世界的,并非是他。
他低头,看着自己手腕上,那道因为强行逆转消亡、夺取残魂而变得更加焦黑狰狞的疤痕,空洞的眼眸里,终于泛起了一丝极微弱的、近乎虚无的波动。
他成功了。
踏平了幽冥,夺回了她最后的一缕痕迹。
可然后呢?
他站在那里,站在世界的废墟与规则的残骸之中,像一尊失去了所有意义的、完美而空洞的雕塑。
无人回答。
只有永恒的死寂,与他腕间那一道灼热的、如同诅咒般的焦痕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