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丝微弱的悸动,如同投入死寂深潭的一粒石子,在玄明荒芜的心湖中漾开一圈几乎难以察觉的涟漪。
他猛地睁开眼,周身那凝固了不知多少岁月的气息骤然波动起来,石室内冰冷的空气发出细微的嗡鸣。他全部的意识,瞬间聚焦于腕间那道焦黑的疤痕。
不是错觉。
那缕蜷缩在永恒暮色下的残魂,依旧布满了裂痕,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但就在刚才,它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不是痛苦的震颤,也不是濒临消散的黯淡,而是一种……无意识的、仿佛沉眠者被遥远钟声惊扰时的……细微蜷缩。
生机?
不,还不是。更像是残魂本身携带的、属于“阿缨”这个存在本源的印记,在无尽的漂泊与沉寂后,终于感应到了某种来自“生”之世界的、模糊的召唤。
是轮回的牵引。
玄明瞬间明了。他强行将她的残魂禁锢在身边,隔绝了轮回,但也阻断了其自然修复与转生的可能。此刻,这悸动意味着,在外界某个地方,出现了一个与她灵魂本源隐隐契合的“空缺”,一个可能容纳她转生的“位置”!
希望,如同黑暗中骤然划过的流星,短暂却耀眼得刺痛了他的眼眸。
他不能再将她困在这片死寂的、与他一同沉沦的虚无里。他必须放手,送她进入轮回,哪怕前路未知,哪怕转世后的她将与他形同陌路,也比在这里永恒地凋零要好。
这个决定如同最锋利的刀,剜过他早已麻木的心脏,带来一阵迟来的、尖锐的痛楚。放手?让他追寻了三百年的、视若性命的存在,再次脱离他的掌控,投入那不可知的命运洪流?
腕间的焦痕灼痛着,提醒着他她那不堪重负的脆弱状态。
他没有选择。
他缓缓站起身,石室内那颗照明珠子的微光在他素白的衣袍上投下摇曳的影子。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内景中那缕微弱的灵魂之光,仿佛要将这最后的羁绊刻入永恒。
然后,他抬步,走出了这座囚禁了他自己也囚禁了她残魂的石室。
外界的时空乱流依旧肆虐,但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决绝的、近乎悲壮的气息,让那些狂暴的能量都为之避让。他需要找到一个合适的轮回节点,一个能最大限度保护她残魂安全转生的世界。
他穿梭在光怪陆离的时空缝隙中,目光穿透层层世界的壁垒,搜寻着那一点微弱的感应。这过程耗费着他本已不多的力量,那焦黑疤痕的边缘,开始出现细微的、如同瓷器冰裂般的纹路,那是他自身存在开始不稳的征兆。
终于,在一片繁荣稳定、散发着蓬勃生机的人类世界壁垒外,他捕捉到了那个“空缺”的清晰坐标——那是一个即将诞生的皇室血脉,命格尊贵,气运绵长,且不知为何,其灵魂波动与阿缨的残魂有着一丝天然的亲和。
就是这里。
他悬停在那个世界的光明壁垒之外,如同隔着橱窗凝视珍宝的乞丐。他能看到里面锦绣河山,歌舞升平,那是一个与他周身死寂格格不入的、鲜活的世界。
他缓缓抬起手,腕间的焦痕光芒微闪,那缕缠绕着无尽痛苦记忆的残魂,被他小心翼翼地、如同捧着世间最易碎的琉璃般,引导而出。
残魂暴露在外界法则下的瞬间,发出了一阵极其细微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哀鸣,光芒急速闪烁,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熄灭。
玄明的心脏随之狠狠一缩。
他几乎要忍不住再次将她收回。
但最终,他只是闭上眼,以自身那混合了破碎金身与幽冥死寂的力量,构筑了一个极其短暂却坚固的护罩,将那道残魂温柔地包裹起来,然后,用尽全部意志,将其轻轻推向那个世界的轮回通道。
去吧。
去一个……没有伤痛,没有恐惧,也没有……我的世界。
他看着那点微光,如同逆流的萤火,艰难却义无反顾地,穿越了世界壁垒,消失在那片温暖的光明之中。
就在她残魂彻底融入那个世界的轮回法则,与他断开了最后一丝感应的刹那——
“噗——”
玄明猛地喷出一口鲜血。
那血,不再是淡金,而是带着幽冥死寂气息的、浓稠的暗红。他周身的力量如同潮水般退去,那焦黑的疤痕瞬间黯淡下去,边缘的裂纹迅速蔓延。他高大的身形晃了晃,几乎要从这虚无的缝隙中坠落。
强行剥离了以自身意志和力量滋养(哪怕是充满痛苦地滋养)了数百年的残魂,如同抽走了他存在的最后一根支柱。
他悬浮在冰冷的时空乱流中,看着那个她已进入的、生机勃勃的世界,看着那扇对他彻底关闭的、温暖的光明之门。
腕间,那道焦黑的疤痕不再灼痛,只剩下一种空洞的、冰冷的麻木。
他得到了他最想要的——她有了重生的机会,在一个安稳尊贵的环境里。
他也失去了所有——他与她之间,那以毁灭与疯狂为代价换来的、痛苦而唯一的联系,彻底断了。
从此以后,她是人间受宠的公主,前程锦绣,岁月无忧。
而他,是游荡在时空缝隙与世界边缘的、背负着破碎金身与永世孤寂的……幽魂。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个世界,然后,缓缓转身,拖着濒临崩溃的身躯,一步一步,沉入了更加深邃、更加冰冷的黑暗之中。
去等待。
等待一个或许永远不会到来的重逢。
或者,仅仅是等待自身存在的……最终湮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