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口暗红的血，仿佛抽干了他最后一丝支撑形骸的力气。
玄明在冰冷的时空乱流中不知漂浮了多久，像一片脱离了枝干的枯叶，向着无边黑暗的深处坠落。力量在溃散，意识在变得模糊，腕间那道焦黑的疤痕不再灼痛，只剩下一种与周遭死寂融为一体的冰冷。
就这样……结束了吗？
追随她消散的痕迹而去，似乎也是个不错的归宿。
就在他意识即将彻底沉入永眠的深渊时，腕间那道焦黑的疤痕，毫无征兆地，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却与幽冥死寂截然不同的……暖意。
那暖意如此细微，如同冬日将尽时，从冻土裂缝中挣扎而出的一缕嫩芽的气息，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生”的韧性。
是……她？
不，不是她残魂的直接感应，那联系已经断了。这暖意，更像是一种……标记的共鸣？是他送她进入轮回时，以自身最后力量施加在她灵魂本源上的、一道极其隐晦的守护印记被触发了？只有当她的转世之身存在于某个稳定的“生”之世界，并且状态相对安好时，这道印记才会反馈回如此微弱的、代表“存在”的暖意。
她还活着。
真的……活在了那个他没有踏足的光明世界里。
这个认知，像是一道微弱却固执的光，刺破了他意识中浓稠的黑暗。那原本放任自流、趋向湮灭的意志，被这股求生的暖意强行拽回！
他不能死。
至少，不能在她安然存在于世的时候，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散。
他还没有……亲眼确认。
玄明猛地睁开眼，那双曾空洞如死水的眼眸里，重新燃起两点幽深的、执拗的星火。他强行凝聚起溃散的力量，那焦黑疤痕上的裂纹蔓延速度减缓了些许，但依旧触目惊心。他必须找到一个可以暂时容身、并能观测到她那个世界的地方。
他不再穿梭于危险的时空缝隙，而是将目标锁定在了一些依附于主世界存在的、法则相对稳固的半位面或秘境碎片。这些地方往往灵气稀薄，资源匮乏，被主世界所遗忘，正适合他这种不容于世的“存在”隐匿。
经过一番艰难的搜寻与几次险些被不稳定空间撕裂的危险，他终于找到了一处合适的所在——一个即将彻底枯萎、只剩下方圆不过数里荒芜山丘和一座破败石亭的秘境碎片。这里的时间流速与主世界大致同步，且有一个极其微弱的、可以窥探主世界的空间节点，正好对应着她所在的那个凡间王朝的都城。
他栖身于那座残破的石亭下，如同石像般盘膝坐下。大部分时间，他都在沉寂中度过，依靠着那丝微弱的暖意维系着自身存在不灭，同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尝试修复体内那因幽冥反噬和强行剥离残魂而几近崩坏的力量体系。佛光早已湮灭，金身彻底破碎，他如今的力量，是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由执念、死寂和一点点不甘汇聚而成的混沌。
修复过程痛苦而漫长，每一次试图调动力量，都像是在撕裂自己早已千疮百孔的魂魄。但他忍耐着，只因腕间那持续不断的、微弱的暖意，是他忍受这一切的唯一理由。
他通过那个微小的空间节点，如同一个沉默的幽灵，凝视着那座繁华的都城。
他看着她降生。那一日，皇宫上方竟有霞光隐现，虽非惊天动地，却也寓意祥瑞。他“听”到了那响彻宫闱的婴儿啼哭，清脆而充满生机。
他看着她牙牙学语，蹒跚学步，被帝后捧在掌心，被封为“安宁”公主。她的一切，似乎都与他记忆中的“阿缨”截然不同。没有寒潭的冰冷，没有魔气的阴影，没有禅房的血腥，只有阳光、暖香、绫罗绸缎和无尽的宠爱。
他看着她一点点长大，出落得明媚娇艳，眉宇间是未经世事的无忧无虑。她会因为得到一件新衣而雀跃，会因为糕点甜腻而蹙眉，也会因为背书枯燥而偷偷向父皇撒娇。
这一切，都通过那空间节点，模糊却又真实地传递过来。
很好。
这正是他想要的。
他应该满足。
可为何，当他看到她对着某个进献珍宝的年轻臣子露出好奇的微笑时，当他看到她与年龄相仿的宗室子弟在御花园嬉戏玩闹时，那腕间的暖意，会陡然变得灼烫起来？一股混合着暴戾与酸涩的情绪，会不受控制地在他死寂的心湖中翻涌，几乎要冲垮他勉强维持的平静？
他只能更深地沉入寂灭般的调息，强行将那翻腾的妄念压回心底最黑暗的角落。
他不能打扰。
他是她完美新生里，唯一不该存在的……阴影。
时间一年年流逝。秘境碎片更加枯萎，荒丘化为沙砾，连那石亭都开始风化。他依旧坐在那里，如同一块真正失去了生命的石头，只有通过那空间节点望向都城方向的、偶尔睁开的眼眸，证明着他并非死物。
直到那一天。
通过空间节点，他感知到那座皇宫张灯结彩，似乎在筹备一场盛大的宫宴。而她的气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活跃、明亮。
他沉寂了许久的心，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或许……只是远远地，再看一眼。
一眼就好。
于是，在那场宫宴开始前，他第一次，主动离开了这片囚禁了他不知多少岁月的荒芜秘境，凭借着腕间印记那微弱的指引，以及自身那已变得诡异莫测的力量，悄无声息地，踏入了那座他凝视了许久、却从未涉足的……繁华人间。
他轻而易举地进入了宫城，甚至无需隐匿身形，因为他周身那与生者世界格格不入的“无”之气息，本身就成了最好的伪装，让凡人下意识地忽略他的存在，如同忽略墙角的一片阴影。
他站在那株槐树下，看着汉白玉阶上，那个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往下走的，明媚娇憨的少女。
阳光洒满她全身。
那一刻，三百年的追寻，踏平幽冥的疯狂，永世孤寂的等待……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找到了意义。
也所有的一切，都化作了更深的、无法言说的绝望。
因为她抬起头，看向他，眼中是全然的、清澈见底的陌生。
“你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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