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缕带着暖香的风，擦着他的袖角掠过，徒留一片空洞的凉。
玄明站在原地，许久未动。槐树的阴影在他素白的衣袍上投下斑驳的碎影，却盖不住他周身那份与这鲜活宫廷格格不入的死寂。腕间的焦痕在衣袖下灼灼跳动，每一次搏动都像是在重复着那个阳光下的、陌生的眼神。
殿内，觥筹交错，丝竹绕梁。
你，安宁公主，正坐在帝后下首，百无聊赖地拨弄着面前玉碟里晶莹的葡萄。宴饮无趣，那些大臣们的奉承话像是隔着水传来，模糊不清。你支着下颌，目光懒洋洋地扫过殿内华服锦衣的人群，然后，不经意地，又落回了那个角落。
那个新任的国师，玄明。
他依旧坐在那里，身姿笔挺，与周遭的喧闹隔着无形的屏障。有人上前敬酒，他只是略举杯盏，唇瓣几乎不沾杯沿，疏离得恰到好处。他的目光大部分时间低垂着，落在自己面前的案几上，仿佛那空无一物的桌面，比这满殿的繁华更有看头。
可你知道，不是的。
从入席到现在，那道目光，沉甸甸的，带着一种她无法理解的重量，总是若有若无地萦绕在你身上。当你因无聊而偷偷打哈欠时，当你被某道甜腻的糕点齁到微微蹙眉时，当你下意识去摸昨日不小心被珠钗划到的耳垂时……那道目光便会骤然变得清晰，如同实质般落在你的哈欠、你的蹙眉、你那微不可察的小动作上。
你有些不自在，像是被什么冰冷的蛛丝缠住了，甩不脱，也不紧迫，只是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你他的存在。
你忍不住再次抬眼，偷偷瞪了过去。
这一次，猝不及防，撞了个正着。
他竟没有避开。
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正清晰地映着殿内煌煌的烛火，也映着烛火中心，你那带着薄怒和探究的脸。隔着喧闹的人群，隔着流淌的乐曲，他的目光穿透一切，直直地落在你眼中。那里面没有了白日的虚无平静，而是翻涌着某种……极其复杂的，你看不懂的东西。像是压抑了千年的风雪，又像是即将喷薄的熔岩，最终都凝固成一种近乎贪婪的、令人心悸的专注。
你心头猛地一跳，像是被那目光烫了一下，下意识地想躲开。
可就在你视线将要移开的刹那，你清晰地看到，他握着杯盏的那只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而他周身的空气，似乎极其细微地扭曲了一瞬，仿佛有什么无形的东西正要挣脱束缚。
你愣住了。
一种莫名的、诡异的熟悉感，如同水底的暗礁，猝然撞上心头。
这眼神……这紧绷的姿态……
在哪里见过？
脑海中一片空白，没有任何清晰的画面，只有一种沉闷的、带着铁锈气的悸动，从心脏深处漫上来，让你呼吸微微一窒。
“安宁，怎么了？”身旁的母后察觉到你的异样，低声询问。
你猛地回神，慌忙垂下眼，掩饰性地端起面前的蜜水喝了一口，甜腻的滋味压下了那瞬间的不适。“没……没什么，母后，就是有点闷。”
你不敢再往那个方向看，只觉得那道目光依旧如影随形，烙印在你的侧脸上。
而角落里的玄明，在你仓皇垂眸的瞬间，眼底那翻涌的巨浪如同潮水般退去，重新归于一片深不见底的暗沉。只有他自己知道，方才那一刻，当她眼中闪过一丝类似“熟悉”的茫然时，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周身的力量。那缠绕在腕间焦痕上的、属于幽冥死寂的气息，险些就要逸散出来，将这满殿的生机都染成灰白。
他看着她微红的耳尖，看着她故作镇定却依旧显得有些慌乱的手指，缓缓将杯中冰冷的酒液倒入喉中。
辛辣的滋味一路烧灼下去，却压不住心底那片更大的荒芜。
她感觉到了。
哪怕记忆已成空白，灵魂深处，是否还残存着一丝对那场滔天业火的惊惧？对他这个……毁了她前世，又强求来今生的……孽障的恐惧？
他闭上眼，将这涌上的、带着血腥味的自我厌弃强行压下。
无论如何。
这一世，她在光下，他便在影中守着。
她忘了，他便不再提。
只要她活着。
安然无恙地活着。
殿内乐曲变换，变得轻快活泼。有宗室少女笑着来到殿中，向帝后行礼，准备献舞。
你也暂时抛开了那点莫名的困扰，被热闹吸引，好奇地望了过去。
玄明也在此刻睁开了眼。
他的目光，越过翩翩起舞的少女，越过摇曳的烛火，再次无声地落回你的身上。
看着你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你因愉悦而微微扬起的嘴角。
他静静地望着，如同守望着一轮遥不可及的人间月。
腕间的焦痕，在衣袖下，传来一阵持续不断的、温顺而固执的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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