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宫宴最终在一种怪异而压抑的气氛中草草收场。
你称病提前离去，并未能真正摆脱那如影随形的窒息感。接连数日，那道素白清寂的身影，总在你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
御花园曲径通幽处，你正俯身去嗅一朵初绽的姚黄牡丹，起身时，便看见他静立在数丈外的竹林旁，目光沉静地落在你身上，仿佛已等候多时。你心头一跳，手里的团扇差点掉落。
藏书阁二楼，你踮着脚想去够书架顶层的志怪杂谈，指尖将将触到书脊，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已先一步轻松地将书取下，递到你面前。回头，是他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站在你身后，高大的身影几乎将你笼罩，气息清冷。
甚至在你午后小憩，于水榭边被噩梦惊醒，惶然坐起时，也能透过摇曳的珠帘，隐约看见湖对岸的柳树下，那道默然伫立的身影。
他不靠近，不说话，只是看着。
那目光不再是宫宴上失控的汹涌，恢复了深潭般的平静，却更令人不安。像一张无形无声的网，缓慢而坚定地收紧，让你在这金碧辉煌的牢笼里，几乎无处遁形。
你开始真正感到害怕。这不是对陌生人的警惕，而是某种源于本能、对不可控力量的恐惧。你向父皇母后旁敲侧击地抱怨，说国师总在不该出现的地方出现，眼神吓人。父皇只当你小孩子心性，被国师的冷脸吓到，温言安抚说国师修为高深，性情孤僻些也是常理，让你不必在意。母后则笑着打趣，莫非我们家安宁也到了会被俊朗儿郎吸引的年纪？
无人当真。
你被困住了，被那道沉默的、无处不在的视线。
终于，在一个闷热的午后，雷雨将至，乌云低垂。你借口要去探望染恙的皇祖母，刻意选了宫中最为偏僻、久无人至的碎玉轩附近小路，只想甩开那可能存在的窥视，喘一口气。
青石板路湿滑，两侧宫墙高耸，爬满了幽绿的苔藓。你提着裙子，走得有些急，只想快点穿过这段僻静之处。
然而，就在路过碎玉轩那扇斑驳掉漆的侧门时，一股毫无征兆的、尖锐的恐惧猛地攫住了你！那感觉来得如此突然，如此强烈，仿佛有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你的心脏，让你瞬间四肢冰凉，呼吸停滞。
不是因为他。
是因为这地方！
你僵在原地，脸色煞白，怔怔地望着那扇虚掩的、仿佛内里藏着无尽黑暗的旧门。一些混乱的、破碎的、完全不属于你记忆的画面，如同毒蛇般猛地窜入脑海——
冰冷的禅房……浓重的血腥气……缠绕在腕间、带着绝望气息的漆黑枷锁……还有一双……一双痛到极致、疯狂到极致、将她死死钉住的眼睛……
“啊！”
你短促地惊叫一声，踉跄着向后退去，脚跟绊到一块松动的石板，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摔倒。
预想中撞击石板的疼痛并未传来。
一只有力的手臂及时从身后托住了你的腰背，另一只手则稳稳扶住了你吓得冰凉的手臂。
你惊魂未定地抬头，撞入一双近在咫尺的眼眸。
玄明。
他不知道何时出现在你身后，如同一直潜藏在阴影里的守护者，或者说……幽灵。
他低头看着你，距离如此之近，你能清晰地看到他眼中自己惊恐失措的倒影，也能看到他眼底那深不见底的、翻涌着你看不懂情绪的暗流。他扶住你的手，隔着夏日轻薄的衣料，传来一种异常的、几乎有些烫人的温度，与他周身清冷的气质截然不同。
“公主？”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几乎可以称之为温柔的沙哑，但这温柔底下，是压抑不住的、更深的东西，“小心。”
你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挣脱了他的搀扶，连连后退了好几步，直到脊背抵住冰冷湿滑的宫墙，退无可退。你指着那扇让你产生可怕幻象的旧门，声音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那……那里……”
玄明的目光随着你手指的方向，落在那扇斑驳的侧门上。他眼底的暗流似乎停滞了一瞬，随即变得更加幽深。他沉默着，没有询问，也没有惊讶，仿佛早已知道那里有什么。
“那里是前朝一处废弃的佛堂，”他缓缓说道，声音平静无波，却像重锤敲在你心上，“据说……曾有一位佛子在此清修。”
佛子……
这两个字像是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某个锈死的锁孔。你脑海中那些混乱的碎片骤然变得清晰了一些——染血的素白僧袍……崩碎的淡金佛光……还有那一声声绝望到令人心碎的“阿缨”……
是谁……
那佛子是谁……
你又是谁？！
剧烈的头痛猛地袭来，你痛苦地捂住额头，身体沿着墙壁滑坐下去，蜷缩在冰冷的墙角，瑟瑟发抖。
玄明站在几步之外，看着你因恐惧和混乱而蜷缩成一团的模样。他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成了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微微颤抖着。他眼底翻涌着滔天的巨浪，有痛惜，有悔恨，有想要不顾一切将她拥入怀中安抚的冲动，更有一种看到她因“过去”而痛苦时，近乎扭曲的、病态的确认——她并非全然忘记。
但他最终，什么也没做。
只是站在那里，如同一座沉默的山，承受着她无声的恐惧，也承受着自己内心炼狱般的煎熬。
豆大的雨点开始砸落，噼里啪啦地打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很快连成一片雨幕，将两人隔绝在这僻静的宫墙一隅。
雨水打湿了你的鬓发和衣衫，冰冷的触感让你稍微清醒了一些。你抬起头，透过朦胧的雨帘，看向那个依旧站在雨中的身影。
他浑身湿透，素白的衣袍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清瘦而挺拔的轮廓。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不断滑落，他却浑然不觉，只是静静地看着你，那双眼睛在雨幕中，黑得令人窒息。
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委屈和愤怒，突然取代了恐惧，涌上你的心头。
“为什么……”你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几乎是质问地盯着他，“为什么总是我？你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你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雨水混合着泪水，模糊了你的视线。
玄明看着你崩溃的模样，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他想开口，想告诉她一切，想告诉她那三百年的追寻，那踏平幽冥的疯狂，那焚尽佛光的业火，都是因为她。
可话到嘴边，却只化作一声极其压抑的、几乎听不见的叹息，消散在哗哗的雨声中。
他向前走了一步，停在你不近不远的地方，缓缓蹲下身，与你湿透的、狼狈蜷缩的身影平视。
雨水顺着他浓密的睫毛滴落，像眼泪，却又不是。
他看了你很久，久到你以为他依旧不会回答。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用一种近乎破碎的嗓音，低低地吐出了几个字：
“只是想……确认你还活着。”
只是确认，你还活着。
在这雨幕之下，在这冰冷的宫墙角落，这句看似简单的话，却带着一种倾覆了整个世界般的重量，沉甸甸地砸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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