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膛里的柴火“噼啪”响了一声,溅出的火星落在苏念手背上,烫得她猛地缩回手。可她不敢哭,只是把指尖按在裤腿上蹭了蹭,蹭掉那点灼热的疼——要是让母亲刘梅看见她走神,又该说她“偷懒耍滑,养不熟的赔钱货”。
那年苏念才七岁,刚够到灶台的高度。腊月的天,平房里没有暖气,水缸里的水结了层薄冰,她的手泡在冰水里洗菜,冻得又红又肿,像两根发面的馒头,指缝里还嵌着没洗干净的青菜叶。
“死丫头,水开了没?想让你弟等急了是不是!”刘梅的声音从堂屋传来,带着不耐烦的尖刻。她正坐在炕沿上,给弟弟苏强缝新棉袄的扣子,苏强则趴在她腿上,手里把玩着一个塑料小汽车,那是父亲苏建国昨天赶集给买的——苏念的生日刚过,她只得到了半块硬邦邦的馒头。
“就、就开了!”苏念赶紧往锅里添了瓢水,灶台太高,她得踮着脚,身子往前倾,差点栽进锅里。蒸汽扑在她脸上,烫得她眼睛发酸,可她不敢眨眼,怕水洒出来,又要挨骂。
苏强听见动静,从炕上滑下来,跑到厨房门口,指着苏念的脸笑:“妈,你看姐的脸,像个红屁股!”
刘梅抬头看了一眼,不仅没骂苏强,反而跟着笑:“谁让她笨?连个火都看不好。强强,别跟你姐学,她以后就是个没出息的,你可是要考大学、当大官的。”
苏念低下头,盯着锅里翻滚的水泡,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掉下来。她知道,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上次她哭着要上学,父亲把她的书包扔进了灶膛,说“女孩子读什么书,不如在家喂猪”,那本崭新的语文课本,烧得只剩一角,黑黢黢的,像她心里的疤。
水开了,苏念舀了碗热水,端给苏强。苏强接过碗,故意手一歪,热水洒在苏念的手腕上,烫出一片红痕。
“哎呀,姐你真笨!”苏强喊了一声,反而先哭了起来,“妈,姐烫我!”
刘梅立刻冲过来,一把推开苏念,苏念没站稳,摔在地上,后脑勺磕在了灶台角上,疼得她眼前发黑。
“你个死丫头!连碗水都端不好,想烫死你弟是不是!”刘梅抓起灶台上的鸡毛掸子,劈头盖脸地打下来。掸子上的鸡毛扎进苏念的脖子里,痒得她难受,可更多的是疼,背上、胳膊上,每一下都像被鞭子抽过。
苏念蜷缩在地上,双手抱头,嘴里不停喊着“妈我错了,妈别打了”,可刘梅像是没听见,打得更狠了。苏强站在一边,停止了哭泣,看着苏念被打,嘴角还挂着笑,手里把玩着那辆塑料小汽车,时不时踢苏念一脚。
这时,苏建国回来了,身上带着一身酒气,刚进门就听见吵闹声,不耐烦地吼:“吵什么吵!老子在外头累死累活,回家还不得安生!”
刘梅立刻停下手里的鸡毛掸子,换上一副委屈的样子:“建国,你可回来了!你看看你这个女儿,差点烫死强强,我教训她两句,她还不服气!”
苏建国醉醺醺地盯着苏念,眼睛里布满血丝,像一头暴躁的野兽。他走过来,一把揪住苏念的头发,把她从地上拽起来,苏念的头皮被扯得生疼,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我让你不听话!我让你欺负你弟!”苏建国扬手,一个耳光甩在苏念脸上。她的头偏向一边,嘴角立刻破了,血腥味在嘴里散开。
“爸,我没有……”苏念想解释,可苏建国根本不听,又要动手。这时,灶膛里的柴火又响了一声,火星溅到了苏建国的裤腿上,他骂了一句,松开苏念,去拍裤腿上的火星。
苏念摔在地上,趁机往门口爬。她想逃出去,逃到隔壁王奶奶家,王奶奶是村里唯一对她好的人,上次她被父亲关在柴房,还是王奶奶偷偷给她送了两个红薯。
可她刚爬到门口,就被苏建国抓住了脚踝,硬生生拖了回来。“想跑?我今天非打断你的腿不可!”
苏建国从门后抄起一根扁担,就要往苏念身上打。刘梅这次没拦着,只是抱着苏强,站在一边冷冷地看着。苏强则兴奋地喊:“爸,打她!打她的屁股!”
苏念闭上眼睛,等着那阵剧痛传来。可预想中的疼痛没有落下,她听见王奶奶的声音:“苏建国!你住手!你要打就打我,别打孩子!”
苏念睁开眼,看见王奶奶拄着拐杖,挡在她身前。王奶奶的头发全白了,身体很瘦小,却像一座山一样,把她护在身后。
“王奶奶……”苏念哽咽着,抓住王奶奶的衣角。
苏建国看见王奶奶,酒劲醒了一半,手里的扁担放了下来:“王婶,这是我家的事,你别管。”
“你家的事?”王奶奶气得浑身发抖,“念丫头也是你的孩子,你怎么能这么打她?她才七岁!你看看她身上的伤,你良心过得去吗?”
刘梅在一边嘟囔:“王婶,这是我们教育孩子,你就别掺和了。”
“教育?你们这是虐待!”王奶奶护着苏念,把她拉起来,“念丫头,跟奶奶回家,奶奶给你煮鸡蛋吃。”
苏念看着王奶奶,又看了看苏建国和刘梅,他们的脸上满是不情愿,却不敢跟王奶奶顶嘴——王奶奶的儿子是村里的支书,他们怕惹麻烦。
苏念跟着王奶奶走出家门,外面的雪下得很大,雪花落在她的脸上,融化成水,和眼泪混在一起。她回头看了一眼自家的平房,烟囱里冒着烟,里面飘着饺子香,可那香味对她来说,比毒药还难闻。
王奶奶牵着她的手,她的手很暖,不像家里的人,手永远是冷的。王奶奶说:“念丫头,别怕,以后奶奶护着你。”
苏念点点头,把脸埋在王奶奶的棉袄上。她知道,王奶奶不能一直护着她,她得自己活下去。从那天起,她学会了察言观色,学会了装乖卖巧,学会了在父亲的拳头落下前先低头,在母亲的骂声响起前先道歉。
她像一只受惊的小白兔,把自己缩在角落里,等着风暴过去。可她心里清楚,那些打在身上的伤,那些骂进耳朵里的话,都像一根根刺,扎在她的掌心里,藏在她的骨头里。总有一天,这些刺会破土而出,长成能保护自己的铠甲。
那天晚上,苏念在王奶奶家吃了两个煮鸡蛋,是她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东西。她把鸡蛋壳小心翼翼地收起来,藏在口袋里,像藏着一个秘密。她知道,这个秘密里,藏着她活下去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