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里只剩我一个人。
粉笔灰在斜阳里打着旋儿飘落。我把日记本塞进书包时,绿丝带勾住了拉链。那张泛黄信纸从夹层滑出来,轻轻落在课桌上。
"知意?"
我猛地抬头。林老师站在门口,手里抱着教案。她今天涂了淡粉色的唇膏,像是南方街边那些早开的樱花。
"还没走啊?"她走近几步,香水味混着粉笔灰钻进鼻腔,"听说你外公来找你了?"
我点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信纸上洇开的墨迹。德昌两个字像被雨水泡过,笔画都晕染开来。
记忆突然闪回那个暴雨夜,外公蹲在地上捡拾碎纸片,雨水从窗缝渗进来,打湿了他的白发。
"他留了封信。"我说。
林老师嗯了一声,从包里掏出一个牛皮纸袋。"这是你上次作文比赛的奖品。"
她推过来时,我闻到她手腕上淡淡的茉莉香,和母亲书房里的香薰一样。
纸袋里躺着一支钢笔。银色笔帽在夕阳下泛着微光,像是老宅后院的池塘。那年夏天我往水里扔石子,外公说:"涟漪会带走烦恼。"
"写得真好。"林老师看着我的作文稿,"尤其是这句'星星会照亮所有秘密'。"
我的手心突然沁出汗。衣柜深处飘出烧焦的布料味,混着南方老宅灰烬的气息。
沈星河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你妈当年烧伤,真的只是意外?"
"谢谢老师。"我把钢笔放回纸袋,手指碰到信纸边缘。
楼下传来放学铃,惊飞了窗外梧桐树上的麻雀。
走出校门时,天边还留着晚霞的余晖。我踩着满地落叶往公交站走,突然听见身后啪嗒啪嗒的脚步声。
是沈星河,他运动鞋总是这样走路。
"等一下!"他喘着气跑过来,校服第二颗纽扣没系,露出锁骨处淡青的血管。
我想起火灾那天晚上,外公也是这样跑进院子,白发被雨水打湿贴在额头上。
"给你这个。"他递来我的作业本,边角还是翘着的,"刚才地铁口太急了。"
我没接。暮色中,他的脸一半在光里一半在暗里,像火灾当晚老宅门前的栅栏投影。
那天我躲在阁楼里,看见外公抱着素描本冲进火场。
"你手抖什么?"沈星河突然说。
我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摸到口袋里的星空橡皮,是上周生日他送的礼物。
他当时笑着说:"这橡皮擦不掉星星,但能擦掉错别字。"
"冷。"我说。
他皱了皱眉。风掠过操场,吹起他衣角,露出内侧缝着的绣花。去年冬天我哭着撕画纸时,他就是这样站在门口,校服被风吹得哗哗响。
"走吧。"他说。
我们沿着围墙往公交站走。梧桐叶在脚下发出沙沙声响,像是南方雨季的檐角滴水。
沈星河突然停住脚步。
"你相信人会重生吗?"
我愣住。他说这话时,正对着夕阳。逆光让他的轮廓变得模糊,仿佛要融进暮色里。
"就像凤凰,烧死了又能活过来?"他笑了笑,声音有点哑,"我听说有些人,注定要在火里才能看清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
远处传来火车轰鸣。我想起母亲住院时,病房窗外也经常有这样的声音。那时她刚做完植皮手术,手上插着输液管,却还要用颤抖的手给我写信。
"我妈说她最怕火。"沈星河继续说,"可每次闻到烧焦的味道,我又特别想靠近。"
他伸手碰了碰我的书包带子。去年冬天我烧画纸时,他也是这样轻轻摩挲纸边。
"你知道吗?"他低声说,"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个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炸。"
我盯着他虎口处的茧。那是常年握笔画画留下的,和外公手背上的老年斑一样清晰。
"为什么?"
"因为我爸要调去上海总部。"他说这话时,眼神飘向远处的篮球架。那上面挂着几只塑料袋,在风里摇晃得像燃烧的鬼火。
"你要转学?"
"可能。"他咬着嘴唇,"他们说重点班压力太大,不如换个环境。"
我突然想起外公信里的话:"人生总要经历几次大火,才能知道自己是什么材质做的。"信纸背面还有一行小字:"记得替我看看那片星空。"
公交车来了。沈星河往投币箱里塞钱时,我看见他后颈有道淡红色的疤痕。去年体育课他为我挡下飞来的篮球,撞在栏杆上留下的。
"坐这儿。"他拉着我去后排坐下。
车窗映出我们的倒影,和地铁站玻璃上的影子重叠在一起。那次他扯开我衣领,锁骨下方的烫伤疤裸露在空气里。
"你外公真的在整理教具室吗?"他突然问。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衣柜深处飘出烧焦的布料味,混着南方老宅灰烬的气息。护士长带来的那份护理记录,会不会写着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你为什么觉得不是?"我的声音发涩。
沈星河没回答。他把作文本卷成望远镜,对着窗外:"你看那边的天空,像不像火灾那天的晚霞?"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天边确实有片火烧云,红得像那天的火光。那时我躲在阁楼里,透过缝隙看见消防车的红蓝灯光闪烁,还有外公抱着素描本冲进火场的身影。
"你说得对。"我轻声说,"有些事情,当你看到了,就不能假装没看到。"
他转头看我,眼神亮得吓人。我想起去年冬天,我烧画纸时他也是这样盯着我,指尖被火星烫得发红都不躲。
"你会来找我吗?"公交车转弯时,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腕。
我愣住了。他掌心有汗,虎口处的茧蹭过脉搏。远处传来火车轰鸣,和病房窗外的声音一模一样。
"如果我不在了,"他松开手,"你还会记得怎么找到那片星空吗?"
我攥紧口袋里的星空橡皮。它滚烫的表面烙着我的掌纹,像是要把这句话刻进皮肤里。
去年生日你送我时说,星星会照亮所有秘密。可此刻月光正从窗帘缝隙爬进来,照得焦痕发亮。
公交车到站了。沈星河起身时,运动裤蹭过铁锈的座位,暗红色碎屑落在我的白球鞋上。像是那天飘落的灰烬,永远洗不掉的颜色。
我踩着路灯回家,影子忽长忽短。
钥匙刚插进门锁,就听见客厅传来父母压低的说话声。许明远坐在餐桌旁看文件,林婉清在厨房煮面。
"回来啦?"她掀起锅盖,蒸汽扑上来,"要不要吃点热的?"
我摇头。书包带子勒得肩膀疼,里面装着那支银色钢笔,和外公的信。
房间里很安静。我把信纸摊在台灯下,重新看了一遍。最后那句"记得替我看看那片星空"被茶渍浸透,字迹有些模糊。
抽屉最底下压着一本旧相册。翻到第七页,照片已经泛黄。七岁生日那天,我蹲在外公脚边看星星图,他指着北斗七星说:"迷路的时候就抬头找它。"
我轻轻摩挲照片边缘。忽然发现背后有字迹,是外公写的:"今天她说想当宇航员。"
窗外的风忽然大起来,窗帘被掀开一角。月光洒在地板上,照见墙角那个牛皮纸箱。是我从南方老宅带来的,一直没敢打开。
我蹲下来掀开箱盖。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本素描本,封皮已经发脆。翻开第一页,歪歪扭扭画着一棵树,下面写着:"知意六岁时画的第一棵树。"
继续往后翻。有我八岁画的小猫,九岁画的花园,十岁画的老宅二楼阳台。最后一页夹着一张纸,是外公临摹的,画的是我在B市第一次作文比赛得奖时的样子。
我怔住了。原来他知道我在这里画过画。原来他一直在找我。
箱底还有一个小盒子,里面装着几颗褪色的玻璃弹珠,还有张字条:"知意最爱玩的。"
泪水突然砸在纸上。我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第二天清晨,我带着素描本去了学校。
中午食堂人很多,我站在沈星河常坐的位置等他。他端着餐盘过来时,眼睛有点红。
"你昨晚……"他想说什么又咽回去,"你脸色不太好。"
我把素描本推过去。他愣了一下,翻开第一页时呼吸都变了。
"这是我画的。"我说,"你之前那张画像,其实我看了很久。"
他手指微微发抖。那张画上,我站在教室窗边,阳光照在脸上,像朵将开未开的花。
"你怎么会有这些?"
"外公带来的。"我顿了顿,"他说真正的光,不在远方,在你愿意睁开眼的时候。"
沈星河猛地抬头看我。他的眼神让我想起火灾那天晚上,我透过阁楼缝隙看到的星光。
"你相信重生吗?"他忽然问。
"我相信你。"
他低头看着画,睫毛颤动。我注意到他食指关节有道新伤,像是昨天摔的。
"你会来找我吗?"他又问了一遍。
"会。"我说,"不管你在哪。"
他笑了。笑得眼睛都红了。远处传来预备铃,他合上素描本时,我看见封底内侧有行小字。
"给知意的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