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慈宁宫敲打之后,沈容儿愈发谨小慎微,连宫门都少出。
然而,该来的终究躲不过。
五日后,敬事房传来消息,皇上翻了她的牌子,今夜侍寝。
夜幕如一块巨大的墨色绒布,笼罩着重重宫阙。
沈容儿精心梳洗,却刻意避开了所有鲜亮颜色,选了一身雨过天青色的宫装,料子普通,纹样简洁,只求不出错。
她由太监引着,坐上前往皇帝寝宫——圣宸宫的轿辇。夜风穿过轿帘,带着晚冬最后一丝凉意,吹得她心底一片荒寒。
圣宸宫比太后的慈宁宫更显威严肃穆,殿宇深邃,琉璃瓦在月光下流淌着清冷的光泽。殿内灯火通明,龙涎香的气息浓郁沉厚,几乎让人喘不过气。
东方元初已卸下朝服,穿着一身绣有暗金龙纹的墨色常服,坐于御案之后,正批阅着奏章,见她进来,只抬了抬眼,并未停下朱笔。
“臣妾参见皇上”沈容儿依礼跪下,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格外轻柔。
“嗯”东方元初淡淡应了一声,片刻后,才放下笔,目光在她身上扫过,带着审视,“起来吧。”
“谢皇上。”沈容儿起身,垂首恭立,心知他此言绝非夸赞,不过是点出她的刻意低调。
殿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东方元初并未像寻常夫君那样与她闲话,只问了几句皇子近来的饮食起居,语气公事公办。沈容儿一一谨慎作答,言辞谦卑,不敢有丝毫逾越。她能感觉到,皇帝那看似落在奏章上的目光,实则如同无形的蛛网,将她牢牢笼罩,探寻着她每一丝细微的情绪变化。
时间在压抑中缓缓流逝。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东方元初似乎终于处理完手头政务,揉了揉眉心,正要开口唤人伺候就寝…
异变,就在这一刻陡然发生。
一道黑影,如同暗夜中扑出的蝙蝠,悄无声息却又迅疾无比地从殿角巨大的盘龙金柱阴影中疾射而出!那人身形瘦小,动作却快得只剩一道残影,手中一道寒光,如毒蛇吐信,直刺向正侧对着那个方向、心神紧绷的沈容儿。
目标明确,杀气凛然!
“有刺客!护驾!”高公公尖利到变调的嘶吼瞬间撕裂了圣宸宫的宁静!
殿外侍卫的脚步声、甲胄碰撞声、呼喝声骤然响起,如同沸水炸开。然而那刺客对周遭一切充耳不闻,眼中只有沈容儿,刀刃直指她的咽喉,显然是要一击毙命。
沈容儿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死亡的阴影带着冰冷的腥风已然罩下!她瞳孔骤缩,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僵在原地,连惊叫都卡在喉咙深处。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青色的身影,竟比最先冲入殿内的侍卫更快!如同早有预料般,从御案侧方的帷幕后闪出,猛地将沈容儿往旁边狠狠一推!力道之大,让她惊呼一声,踉跄着摔向铺着厚毯的地面,手肘撞地,一阵闷痛。
同时,“锵!”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之声炸响!
贺丞歌手持一把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短刃,险之又险地架住了刺客那致命的一击。
火花在两人兵刃相接处迸溅,他清俊的脸上此刻再无平日的温润,只有全神贯注的凝练和冰冷的锐利,眼神如出鞘寒刃,与刺客瞬间缠斗在一起,动作迅捷狠辣,竟丝毫不落下风。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快得令人目不暇接。
“给朕拿下!要活口!” 东方元初的声音冷冽如数九寒冰,他已然起身,立于御案之后,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在拼死搏杀的刺客、悍然出手的贺丞歌、以及摔倒在地惊魂未定的沈容儿身上来回扫视,那眼神深处,是翻涌的怒火与更深沉的,几乎化为实质的猜疑。
侍卫们终于大批涌入,刀光剑影将刺客团团围住。那刺客眼见事不可为,眼中闪过一丝绝望的狠厉,竟不顾身后砍来的刀剑,拼着受伤,再次强行扑向沈容儿。
贺丞歌眸光一寒,侧身挡在沈容儿身前,短刃精准地刺入刺客持刀的手腕!
“呃啊!”刺客惨叫一声,兵刃脱手。
与此同时,数把钢刀也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将其死死按住。
殿内一片狼藉,打翻的灯盏流淌着烛泪,倾倒的屏风,以及空气中弥漫开的、新鲜的血腥气。
贺丞歌的手臂在刚才的格挡中被划开一道口子,鲜血正汩汩渗出,染红了他青色的衣袖,他却似毫无所觉,率先向皇帝请罪:“微臣护驾来迟,惊扰圣驾,罪该万死!”他单膝跪地,气息因方才的搏斗而微乱。
东方元初盯着他,又瞥了一眼被锦书慌忙扶起,浑身不住轻颤的沈容儿,眼神莫测高深:“贺卿你为何会在此处?”他刻意放缓了语调,每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压力。
贺丞歌头垂得更低,声音却竭力保持平稳:“回皇上,微臣今夜因整理前朝祭祀典仪文献,在藏书阁逗留至深夜。归家途经圣宸宫外宫道时,听闻殿内异动与高总管呼喝,担心圣驾安危,故冒死闯入。情急之下出手,冲撞圣驾,乃臣万死之罪!至于沈婕妤…臣只是见刺客行凶,本能反应。”他理由听似充分,姿态恭谨至极,但“本能反应”四字,在东方元初听来,却格外刺耳。
东方元初沉默着,那沉默如同实质,压得殿内所有人都喘不过气。他目光锐利地扫过贺丞歌臂上的伤,又看向惊魂未定的沈容儿,眼神幽暗。
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听不出情绪:“贺卿救驾有功,何罪之有?起来吧,传太医给贺卿诊治。”
“谢皇上隆恩。”贺丞歌起身,垂首退到一旁,自始至终,未再看沈容儿一眼。
“爱妃受惊了。”东方元初这才将目光转向沈容儿,语气听似关怀,底下却潜藏着冰冷的暗流,“看来今夜是不便了,来人,送沈婕妤回宫,加派守卫,好生‘安抚’。”
“臣妾告退…”沈容儿声音颤抖得几乎不成调,在锦书的搀扶下,强撑着行完礼,几乎是逃离了这片令人窒息的是非之地。经过贺丞歌身边时,她闻到了那熟悉的、淡淡的墨香中,混杂了浓重的新鲜血腥气,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又闷又痛。
回到宫中,沈容儿仍是后怕不已,身子冷一阵热一阵。
是谁要在皇帝眼皮底下杀她?
是朝中父亲的政敌?
还是后宫哪位视她与皇子为绊脚石的妃嫔?
而贺丞歌的突然出现真的是巧合吗?
他一个太常寺文官,怎会有那般利落的身手…这一切,都透着令人不安的诡异,而东方元初那探究的眼神,更是让她如坠冰窟。
次日,风波似乎被强行压下。皇帝下令彻查刺客来历,但宫中和前朝都讳莫如深,仿佛从未发生过此事。
然而,傍晚时分,敬事房竟再次传来口谕,皇上依旧召沈婕妤侍寝。
这道旨意,让沈容儿遍体生寒,这似乎绝非恩宠,而是更深的试探,是将其放在火上灼烤。
他是在怀疑她与那刺客有关?
还是在试探她与贺丞歌?
亦或是,要用这种方式,震慑她和她背后的沈家?
这一次,圣宸宫的守卫森严了数倍,殿内殿外皆是带刀侍卫,气氛凝重得让人窒息。侍寝的过程比前一夜更加难熬。
东方元初依旧沉默寡言,行事间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和冷冽的审视,仿佛在检验一件物品。沈容儿只能极力承受,将所有的恐惧、屈辱和混乱的思绪都死死压在心底,扮演好一个温顺承恩的妃嫔。
殿内浓郁的龙涎香气,此刻闻起来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腻,与昨夜那血腥气隐隐交织。
次日清晨,天光未亮,寒意深重。沈容儿正由宫女伺候着梳洗,浑身骨架如同散开般酸痛难忍,心更是沉甸甸地坠着。高公公步伐无声,如同鬼魅,带着的托盘上是只白玉碗,碗中是浓黑得不见底的药汁,散发着浓郁刺鼻的苦涩气味。
“娘娘”高公公脸上依旧是那副程式化的,毫无温度的笑容,声音平板的如同念诵文书,“皇上体恤娘娘连日受惊,玉体违和。龙嗣关乎国本,需得在娘娘凤体安康时方能稳妥孕育。这是太医院精心熬制的‘安神补身汤’,请娘娘趁热服用,以固根本。”
沈容儿看着那碗漆黑的药汁,心脏像是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骤然停止跳动,连呼吸都停滞了。什么“安神补身汤”!这分明是…避子汤!皇帝昨夜才临幸她,今日就送来这碗断子绝孙的药,其意昭然若揭——他忌惮沈家,根本不愿她再有皇子。昨夜刺客之事,无论真相如何,都加深了他的疑心,这碗药,是警告,是惩罚,更是他对沈家和她彻底的不信任。
她只觉得浑身血液逆流,刹那间冰冷彻骨,指尖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殿内死寂一片,所有宫女都深深埋着头,不敢发出丝毫声响。高公公脸上的笑容不变,眼神却如同两把冰冷的锥子,带着不容置疑的逼迫。
“臣妾…”她的声音干涩发紧,如同砂纸摩擦,几乎破碎不成调,“谢皇上…隆恩。”
她伸出颤抖不止的手,指尖冰凉,接过那只温热的玉碗。碗壁传来的暖意,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掌心刺痛,一直灼烧到心底。那浓重得令人作呕的苦涩气味,霸道地冲入鼻腔,直冲天灵盖,让她一阵眩晕。
闭上眼,她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将那碗汇聚着帝王心术、家族危机和个人绝望的漆黑药汁,尽数灌入喉中。
药汁极苦,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腐败草木般的腥气,滑过喉咙,落入腹中,仿佛一团阴冷的火焰在体内燃起,又像无数细小的冰针在脏腑间疯狂穿刺,所过之处,皆是毁灭性的煎熬。
看着空碗被小太监无声收走,高公公满意地躬身行礼,带着人退了出去,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
沈容儿僵直地站在原地,仿佛一尊失去灵魂的玉雕。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宫道尽头,她才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泪水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模糊了眼前的一切。
锦书红着眼眶上前,死死扶住她颤抖不止的身体,轻轻拍着她的背,喉间哽咽,却一个字也不敢说。
“锦书,回宫…”
那碗“安神汤”的药效很快凶猛地发作开来。小腹处传来一阵阵绵密而尖锐的、仿佛要将她生生撕裂的坠痛,那痛楚远超寻常月事,带着一种阴毒的破坏力,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她体内狠狠搅动,剐蹭着胞宫,抽离着她身为女子孕育生命的根基。冷汗如浆,瞬间浸透了她单薄的中衣,浑身冰凉,脸色苍白得如同金纸,连站立的气力都被抽空。
她被锦书和另一个心腹宫女半扶半抱地挪到榻上,蜷缩着身体,像一只受伤的幼兽,独自承受着这生理与心理的双重凌迟。
剧烈的疼痛中,她眼前阵阵发黑,仿佛又看到了御花园里那株不合时宜、在寒风中艰难绽放的西府海棠,看到了那道青衫身影转身时疏朗的眉眼…然而,这一切美好的幻象,都在宫墙内这冰冷残酷的规则下,被轻易击得粉碎,只剩下无边的黑暗与绝望。
不知煎熬了多久,那阵撕心裂肺的痛楚才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留下的是无尽的虚弱和从骨髓深处透出的、仿佛永远无法驱散的寒意。沈容儿躺在冰冷的锦被中,眼神空洞地望着帐顶繁复却毫无生气的鸾凤和鸣绣样,整个人如同被掏空了一般。
父亲的危机,皇帝的疑心,后宫的暗箭,如今再加上这碗断绝她所有子嗣希望的汤药…所有的路,似乎都被一座无形的大山死死堵住,看不到一丝光亮。
她下意识地、冰凉的手指轻轻抚上自己依旧平坦却仿佛已然死去的小腹,那里,或许曾有过微弱的、属于未来的希望之光,如今,只剩一片被药物肆虐后的、冰冷的荒芜与剧痛过后的麻木。珠胎难结…太医将来或许会这样诊断吧。
一滴冰凉的泪,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无声滑落,迅速湮没在刺绣精美的枕畔,不留一丝痕迹。
窗外的天色,渐渐的由靛蓝转为灰白,新的一天来临了。
可照进这深宫庭院内的阳光,却依旧带着驱不散的阴冷,如同她此刻的心境,在绝望的冰原上,艰难地孕育着一丝微弱的,名为生存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