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碗避子汤后,沈容儿称病静养,圣宸宫再无召见。
宫中人最是势利,眼见恩宠似有冷却之势,连带着送往她宫中的份例都有些怠慢起来。沈容儿浑不在意,每日只守着皇儿,或对窗枯坐,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大半生机,唯有眼底深处,偶尔掠过一丝不甘的幽火。
这夜,月华如水,漫过朱红宫墙,洒在寂静的庭院中。
沈容儿正对着一卷书册出神,实则半个字也未看进去,脑海中反复思量着父亲密信中的只言片语,以及那日贺丞歌在圣宸宫舍身相护的情景。
贺丞歌那日的身手,绝非普通文官所有。
忽闻殿外传来锦书刻意提高的禀报声:“娘娘,太常寺贺丞歌贺大人求见,言有关于下月祭祀典仪之事,需当面请示娘娘。”
沈容儿执书的手微微一颤,书卷险些滑落。
贺丞歌,他怎会在这个时辰,以公务之名求见。这于礼不合,风险极大。她心头瞬间绷紧,第一个念头便是拒绝。
“就说本宫已歇下,有事明日再…”她话未说完,却听殿外贺丞歌清越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郑重:
“娘娘,此事关乎祭祀礼器陈设,涉及先帝时旧例,颇为紧要,恐明日延误时辰。微臣斗胆,恳请娘娘拨冗一见。”他的声音透过门扉传来,平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沈容儿到嘴边拒绝的话顿住了。她了解贺丞歌,若非真有极其重要之事,他绝不会行此冒险之举。
沉默片刻,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既如此,锦书,请贺大人偏殿稍候,本宫更衣便来。”
“是。”
偏殿不似正殿那般奢华,只点了几盏灯,光线昏黄柔和。
沈容儿换了一身素净的常服,未施粉黛,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有些透明般的苍白。她走进偏殿时,贺丞歌正垂首立于殿中,身着深青色官袍,身形挺拔如竹。
“贺大人深夜到访,所为何事?”沈容儿于主位坐下,语气疏离,保持着宫妃应有的仪态。
贺丞歌躬身行礼,抬起头,目光快速从她脸上掠过,那清俊的眉宇间凝着一抹化不开的忧色与疲惫。“微臣冒昧,惊扰娘娘静养”他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卷略显陈旧的文书。
“此乃先帝元和年间,南境大捷后祭祀太庙的典仪记录,其中关于武将勋爵位次排列,与今日规制略有不同,下月祭祀,沈大将军虽远在边关,但其位次关乎朝廷体统,微臣不敢擅专,特来请娘娘示下。”
他言辞恳切,理由冠冕堂皇,将一场私下的会面,包装成了严谨的公务请示。
沈容儿心知肚明这只是借口,她接过那卷文书,指尖与他微触,皆是一片冰凉。她随意翻看了一下,里面确实记载着些礼仪细节,但这绝非他此行的真正目的。
殿内一时寂静,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最终还是贺丞歌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容儿…近日凤体可好些了?”他的目光落在她依旧没什么血色的唇上,那日圣宸宫她惊惧苍白的脸,和之后听闻她被灌下避子汤的消息,如同梦魇般萦绕在他心头。
沈容儿握着文书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她别开眼,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眼底可能泄露的情绪:“劳贺大人挂心,不过是偶感风寒,将养几日便好。”
“是吗?”贺丞歌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以抑制的痛意,“那碗避子汤…容儿,苦了你了。”
“贺大人!”沈容儿猛地抬头,声音陡然锐利,带着被戳破伪装的惊慌与羞愤,“请注意你的身份!后宫之事,岂是外臣可妄加议论的!”
看着她如同受惊小兽般竖起全身尖刺的模样,贺丞歌眼中痛色更浓。他非但没有退缩,反而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凝视着她:“容儿!这里没有外人!你还要独自撑到什么时候!看着你这样…我…”他喉结滚动,后面的话似是无法出口,却又重重地压在彼此心间。
这一声声“容儿”,仿佛瞬间击溃了沈容儿辛苦维持的壁垒。多日来的委屈、恐惧、绝望,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至。她眼眶瞬间红了,却死死咬着下唇,不让泪水落下。
见她这般模样,贺丞歌心口如同被重锤击中,闷痛难当。他环顾四周,看到角落小几上放着一壶宫中常备的、用以待客的清淡果酒和两只瓷杯。他快步走过去,执起酒壶,斟满两杯。那琥珀色的酒液在灯光下荡漾着微光。
他将其中一杯,轻轻放到沈容儿面前的案几上,声音低沉而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温和:“宫闱森严,前程未卜,但至少今夜,此地此时,暂且忘了身份罢,这杯酒…只当是故人,为你驱驱寒。”
沈容儿看着那杯酒,又抬眼看向贺丞歌。他站在灯影里,眉眼间是她熟悉的关切与担忧,还有更深沉的、她不敢细究的情愫。理智告诉她应该立刻将他赶出去,但却贪婪地渴望着这一点点真实的温暖与理解。
她沉默了许久,久到贺丞歌几乎以为她会再次拒绝。终于,她伸出微颤的手,端起了那只酒杯。指尖传来的瓷器的温润触感,竟让她感到一丝奇异的安定。
贺丞歌也端起另一杯,两人隔着几步的距离,目光在空气中交汇,复杂难言。
没有碰杯,沈容儿闭上眼,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味清甜,带着果香,后劲却隐隐有些辛辣,顺着喉咙滑下,仿佛一道暖流,暂时驱散了盘踞在她四肢百骸的寒意,也冲开了她紧锁的心防。
一杯下肚,话匣便再也关不住。
起初仍是谨慎的,围绕着那卷文书,谈论着祭祀,谈论着边关,言语间满是机锋与试探。但几杯酒过后,在酒精和这难得卸下心防的氛围催化下,话语渐渐变得直接而深入。
“我知道那刺客是冲我来的”沈容儿又饮一杯,眼神带着酒意和冷冽。
“可笑的是,我甚至不知道真正的敌人是谁,是前朝?还是这后宫?”她唇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
贺丞歌看着她,眼神复杂:“我在查,那刺客虽死,但总能找到蛛丝马迹,太常寺看似清贵,实则能接触到许多不为人知的卷宗往来,容儿,沈将军是国之栋梁,只要他在一日,那些人便不敢真的动你。眼下最要紧的,是稳住自身,保全皇嗣。”
“皇嗣?”沈容儿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笑声里带着凄楚,她指向自己的小腹,那里仿佛还残留着那碗药的冰冷与剧痛。
“这里…已经死了!他亲手断了的!我还拿什么去争!”
泪水终于控制不住,汹涌而出。她伏在案上,肩头剧烈地耸动,压抑的哭声如同受伤幼兽的呜咽,在这寂静的偏殿里显得格外清晰刺心。
贺丞歌心中一恸,几乎要忍不住上前将她拥入怀中。但他终究只是死死攥紧了拳,站在原地,声音沙哑却无比坚定:“那就争活着罢,容儿,活着,清醒地活着,才能等到拨云见日的那一天。”
沈容儿抬起泪眼,朦胧中看着他那张清俊而坚毅的脸庞。这个看似温润的文官,内心深处却藏着与她命运与共的勇气和力量。
“怎么样算清醒的活着…”她声音哽咽,带着一丝希冀。
“眼下收集证据,联络朝中仍心向沈家的故旧,甚至利用敌人的矛盾。”贺丞歌压低声音,眼神锐利,“宫中不易,但并非铁板一块。李贵妃、王美人…她们背后,也各有势力。有时候,敌人的敌人,未必不能稍加利用…”
他细细分说,将一些看似零散的信息串联起来,勾勒出宫内外错综复杂的关系网。沈容儿静静地听着,酒意让她的头脑有些昏沉,但思路却在他的引导下渐渐清晰。她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承受恐惧和伤害的深宫妃嫔,她开始思考,如何在这绝境中,为自己,为家族,杀出一条生路。
酒壶渐空,夜已深沉。
窗外传来四更的梆子声。
贺丞歌站起身,他知道必须离开了。他深深地看着沈容儿,她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不再是一片死寂,而是燃起了一种混合着痛苦、恨意与求生欲的复杂火焰。
“保重。”千言万语,只化作这两个字。
“你也是。”沈容儿看着他,轻声回应。
贺丞歌躬身行礼,不再多言,转身悄然离去,如同他来时一般,融入沉沉的夜色。
沈容儿独立殿中,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酒香和他身上那熟悉的墨香。她抚摸着微烫的脸颊,看着空了的酒杯,心中那片冰封的绝望之地,仿佛被这短暂的醉意和那一番话,撬开了一道缝隙,透进了些许微光。
前路依旧艰难,但至少今夜,她不再是独自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