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电话震醒时,梦正停在一条没有封面的长廊。周姨的嗓音像应急灯,刺破漆黑:“图书馆后巷突然冒出违规摆设,勤工部扣的是你的考核分,快去看!”我嗯了一声,其实还没睁眼。手机屏幕亮得残忍:四点零六,外面下着拆楼也拆不完的小雨。
宿舍空调坏了,我踩着人字拖,披了件实验室顺来的白大褂——袖口有酸碱灼痕,像失败的徽章。走廊的感应灯一盏盏亮起,又在我身后熄灭,像给陌生人打追光。下到一楼,大厅的电子钟正报时,声音平得毫无歉意,我忽然想起今天是新一轮“学风大数据”抽检,心里骂了句脏话。
雨丝落在路灯的光圈里,像被谁打翻的碎银。后巷平时是外卖骑手的小便池,此刻却安静得可疑。我远远看见它:一只老樟木箱,横在消防通道和垃圾桶之间,尺寸恰好能装下一名蜷缩的成年人。箱体刷过桐油,雨珠滚落不留痕迹,盖板裂着细如发丝的纹路,像老人笑时的眼角。
我先用扫码枪“嘀”了一下,系统里自然查不到资产编号,于是拍照——闪光灯把雨丝照成银针。图像自动上传图书馆工作群,立刻跳出周姨的语音:“再测有无尖锐物,别让学生说学校放任危险。”她总是把“学生”念得像“敌特”,我习惯到麻木。
箱盖没有锁,我掀开一条缝,一股阴凉的老纸味飘上来,像小时候外婆衣柜里藏了多年的毛选。里面平躺着七八本书,最上面是《小王子》法文原版,扉页用蓝黑墨水写:“所有大人原来都是孩子,可惜你忘了。”字迹瘦长,像写字的人手指也瘦长。
我翻动书页,一张便签滑落,跌在积水里。我慌忙捡起,雨水已经晕开一句话:“想被看见,又怕被看清。”墨痕沿着纤维游走,像挣扎的乌贼。我下意识把纸条塞进白大褂口袋,动作快得像是替别人藏证据。
手机又震,保卫处值班群发来一张“限期整改通知书”模板,只填时间地点那种。我抬头环顾,巷口摄像头红灯一闪一闪,像给这口箱子做心跳监护。我莫名恼火,朝镜头比了中指,比完才想起勤工助学守则第 18 条:不得对学校公物做出侮辱性动作。我缩缩脖子,把中指换成挥手,像跟未来领导打招呼。
雨忽然大起来,我合盖,发现盖板内侧还有一行毛笔小字:“拿走一本书,留下一本书。”落款被水渍浸得模糊,只剩日期“2025 年 10 月”倔强地凸出。我愣了半秒——这是本月,也就是昨天才写的。那这个人,很可能还在附近。
我把《小王子》抱在怀里,像抱一只湿透的猫,又把自己写的实验报告塞进去——封面写着我的名字与学号。那一刻我像在递交入党申请书,却没人告诉我支部在哪。交换完成,我理应拍照留档,可这次我关了闪光灯,让黑暗自己记录黑暗。
转身要走,箱子内部传出轻微“咔嗒”,像书页合拢,又像锁舌弹回。我回头,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雨声在箱壁里产生了回音。我忽然想起小时候听的鬼故事:午夜对着镜子梳头,会看见未来替自己送葬的人。此刻那口箱子,就是一面横放的镜子。
我快步离开,路灯把我的影子拉长又压短,像不断修改的判决。走到巷口,我忍不住回头,木箱在雨幕里安静得像一枚未引爆的哑弹。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的考勤分、我的保研、我的贫穷与胆怯,都和它绑在了一起。
电梯里,我掏出那张湿透的纸条,雨水顺着塑料护套滑动,字迹仍在继续晕开,像不肯停下的眼泪。我对着镜面墙,把纸条贴在自己胸口,白大褂的口袋里还留着酸碱灼痕,此刻又多了一行逃跑的墨痕。电梯门合拢时,我听见自己说:“别怕,被看见也被看清,才是活着。”声音散在金属壁间,像提前录好的证言。
凌晨四点二十七分,我回到宿舍,爬上床,把《小王子》塞进枕头底。室友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像无数安全阀。雨还在下,我却再睡不着。手机屏幕亮起,周姨终于发来一句:“拍到清晰图了吗?”我盯着输入框,打了三个字,又删掉,换成:“箱子安全,暂无尖锐物。”发送后,我加上一个笑脸表情,像给自己贴了一张尚未签名的认罪书。
窗外,第一缕灰蓝色的晨光爬上屋檐,雨声渐歇。我把手伸进口袋,摸到那张纸条边缘,锋利得能割破指尖。我知道,等太阳完全升起,木箱的秘密会像露水一样蒸发,也可能像火药一样被点燃。而我,已经拿到了第一根引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