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定繁华的越州城,是近来容成白也尤为喜爱之地,漂泊的游子思乡难却,寻一处相似之所便分外必要,至少,当日如是越州,容成白也绝非心魔丛生。
“太子长琴。”阁楼上的人轻轻落下一子,似是在敲打自己。
人怎可与仙斗?
不若舍一副身躯,瞧他与天斗。
“呵……”到底是棋差一招,流与异世,聊以慰藉罢了。
微哂,衣袖轻拂,棋盘作消,容成白也扮上幕篱,步履从容地往富鼎轩而去。
毕竟凡俗人一个,终究是要填五脏府的。
“主人,主人,你瞧那个人,一个男子还遮遮掩掩的,怕不是面相丑恶,不能见人吧?”
“非也非也。”对面那人轻摇折扇,悠悠道,“依我见这位公子身似修竹,风流天成,当是容貌姣好,万中无一。你这丫头啊,眼力奇差。”
刚落座的容成白也:……
“哼,要按主人这么说,他是美得不能见人喽,我才不信!”
紫衣娇俏的小姑娘活泼生动地很,容成白也亦不介意,只是被那小姑娘唤作主人的人,目光过于炙热了些,竟是从头到尾将他打量了个遍,神情似惋惜得紧,仿若下一瞬便要摘了他的幕篱贴上来细细观摩。
竭力视万物皆空的容成白也:……
好一副登徒子作派!
果真我还是修行不到家。
“咳。公子谬赞。”
“声如泉之流,音如乐之袅。怎会是谬赞呢,公子真真是个妙人。敢问公子名讳?”
容成白也只叹千人千面,众生百相,过后仍丰姿雅量地述上一二,“在下容成白也。”
“容成如可揖,绿酒酌丹砂。”吟了一句诗,复又道,“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
“容成兄,你这无论是姓还是名都与你的人一般,湛然若神哪!”
“什么若神?主人你又掉文!不过对面的容…容成公子,你声音可真好听。”紫衣的小姑娘天真烂漫地夸着,远比她主人真诚多了。
“小可姓温,温客行。”温客行收起折扇,轻轻敲了一下身边人的额头,惹得人皱巴巴的,继而介绍道,“这是小可的婢女,顾湘。”
晨起动征铎,客行悲故乡。
容成白也略略抬眼,鬼一般的人,心倒是……
“乞丐做三年,皇帝也不换。”
“主人主人,你快看,那个要饭的倒是想得开啊!”
温客行还想试探一二,就被心性未定的顾湘拉着往下看,他只得举杯略作歉意。
“顾姑娘纯然赤诚,可见温公子护持。”
语毕,容成白也不甚在意地饮下一杯……茶?作回礼,左右他是不会喝酒的。
小二上好了菜品,容成白也边取出水壶净手,边瞥了一眼顾湘指着的所谓乞丐,原是隔着一条街躺在石桥边下瘫坐着……晒太阳?的人。
这一个两个的,莫非今日不宜出门?容成白也不愿沾染麻烦,而对面与桥底的两人,无疑皆是大麻烦。
“不过,这要饭的身前连个碗都没有,一个铜板都没收到还乐呵呵的,莫不是个傻子吧?”
这姑娘不通世俗可见一斑。
“他是在、晒太阳。”温客行不赞同地摇摇头,语气一转,又扯上正慢条斯理用餐的容成白也。
“容成兄以为如何?”
如何?我觉着不如何!
可惜容成白也的修养并不允许他这么说,于是他放下手里的动作,仔细收拾好后,附和一声,“自是享受大好春光。”
顾湘反应不及,可可爱爱地歪歪头,“晒太阳?太阳有什么好晒的,他一个乞丐,哪有闲心享受大好春光呀!”
“主人,容成公子,你们别欺负我没见过世面,他明明看起来像三年没吃过饱饭的,分分钟就能倒地咽气。”
顾湘自信开口,“我赌他肯定是个要饭的。”
“赌什么?”温客行不急不缓地应着。
“赌你们陪我打三天牌!”
看了看顾湘比划的手势,容成白也有些许惊讶,不料想这姑娘还自来熟啊,话里一来一去的竟带上了他。
有心想拒绝,就听她主人接道,“那你若是输了呢?”
原是近墨者黑啊!
“……那我就陪你们打三天牌!”顾湘作假哭状。
温客行语含宠溺地将她那点心思拎出来,“小丫头,你也想算计我们。”
“不敢不敢。”顾湘忙不迭地摆摆手。
容成白也哑然失笑,这两人倒也不失为有趣。可惜桥边那人耳朵尚尖,听了个全乎。
城里人来人往,不多时,一个明显稚嫩的世家小公子带着他身旁的奴仆,从桥下经过。
“小五,给点钱。”显然也是将人当作了乞丐,不忍地吩咐了一声。
“欸!主人,容成公子,你们快看!有人给他钱了,我赢了!”
顾湘正惊喜着,却见那小公子身旁的奴仆撇撇嘴,不情不愿地将几个铜板随意扔到人身上,引得闭目晒太阳的那人皱眉将钱甩开。
“为什么有人给钱他都不要?”
温客行轻笑一声,似是想再看看容成白也的反应,先前好不容易挪开的目光又落上去。
此间人事,幕篱也不管用么? 容成白也是真心的疑惑。
“少爷,你看这个叫花子,给他钱连个谢字都没有!活该要饭!”那小厮愤愤不平。
“谁让你扔他身上的?”小公子心善,不满地斥道。
顾湘古灵精怪地打量了一下,站起身远远唤着,“喂,要饭的,我请你吃饭,好不好?”
“这位小善人,你呀,不如请我喝酒,怎么样?”
“主人主人,他叫我小善人呢,小善人!赌了赌了,赌注再议。”
顾湘兴奋极了,“好啊,本姑娘便请你喝酒!”说罢,随手抄起桌上的酒壶,一个飞身下了酒楼,蹦蹦跳跳地走向石桥边。
“给你。”
顾湘见那人直直接过她递去的酒,迫不及待地就倒进嘴里,不免问出来,“你不怕酒里有毒,喝了让你穿肠烂肚啊?”
“好酒啊!”那人说着,又喝了一大口,毫不在意地回应顾湘,“毒死也值了!”
“凭酒寄红颜!谢这位小善人!”他甚至颇有兴味地敬顾湘一句。
容成白也看顾湘喜滋滋的,便知她不晓得所谓凭酒寄红颜,乃是化用“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死白头翁”。
“温公子,顾姑娘如此,却是易遭人蒙骗。”
“咳,这丫头向来不喜诗书,讨人笑话罢了。”至于蒙骗,那不至于,怕不是嫌鞭子太短,命太长!
温客行摇了摇不知何时又打开来的折扇,语意模糊地解释。
容成白也并不想与之计较,抿了抿茶水,接着看戏。
隔街的顾湘被说得心情正好,脚下一个动作,地上那几枚铜钱便上抛起来,她一伸手就接住了,递到小公子手上,“喂,拿着。”
“哇!小姐姐,好俊的功夫。”小公子羡慕地夸赞。
“哼——”顾湘自得地一笑,又转头问道,“欸!我问你,你做什么人家给你钱你都不要?要酒不要钱?你要饭要的好刁钻啊!”
正喝酒的人笑得肆意,“谁说我是要饭的?不过是晒晒太阳罢了。”
顾湘一惊,下意识回身往她主人那看去,喝酒晒太阳的那人也对瞧出他意思的两人感兴趣,不由得也睁眼望去。
一个幕篱遮身,偏幕篱下隐隐约约透露出来的卓绝风姿更教人心神激荡,一举一动皆如诗如画,无疑是个气质绝顶的君子人物。
另一个轻摇折扇,翩然俊雅,只那苍白的面色与漆黑的眼珠过于黑白分明,瞧着颇有些不类活人,除此之外也是个风流人物。
失笑过后,难免有几分庆幸,心道人海茫茫,偏是这般光景下叫他遇上了两个知己。
“嘿,想骗姑娘酒喝,还来!”顾湘却气得伸手就要拿回酒壶,不料对方几番动作下来,她是半点边也没碰到,于是这下子更气了,抬腿便要收拾对方。
那人迈着精妙的步伐闪身躲开,倚靠在一推车上。
温客行此时扇子也不摇了,面色一正,继而盯着那人看。
容成白也暗自松了口气。
“还酒没有,要命一条。”靠着推车的人又倒了一口酒喝,一副悠哉悠哉的样子。
“你以为本姑娘不敢要了你的命吗?”
顾湘真要被他气死了!一个后翻就要踢他,被人躲过没有踢成,倒是将推车上的米粮给翻了一地。两人过招间一个停在推车上,一个靠向菜摊子。
这下子换成容成白也眼色一凝,周围的百姓何辜!
“哎哎,小姐姐,你这么好的功夫,怎么能欺负一个病人?习武之人理应仗义行侠,济弱扶危,方不违侠义道三字。”旁边的小公子匆匆赶过去道。
“傻小子,你啰啰唆唆地说书呢?小心姑娘割了你的舌头!”顾湘明显听不进去,半是玩笑半是威胁地做了个割首的动作。
而那边靠着菜摊子的人,居然还有心思笑出来,纯粹是在火上浇油。
顾湘见此不管不顾地抽出腰间的鞭子甩过去,人依旧没抽到,又毁了一个菜摊子。
“这位小善人,长得挺甜,下手却辣得很啊!”
这家伙!
容成白也起身,温客行只觉眼前一晃,人转瞬便至对面——
果不其然顾湘被气得又是一鞭子,半路上却被一小石子拦截断了后劲。
打眼一瞧,“容成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