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6

沉重的、缀着雷家徽章的黑色棺椁停放在雷家老宅空旷冰冷的大厅中央。昂贵的白菊堆叠如山，浓烈到刺鼻的香气也无法掩盖弥漫在空气里的死寂和更深的、一种名为“迟来”的悲恸。

雷霆仿佛一夜之间老了二十岁，曾经挺直的脊背佝偻着，布满血丝的紫色眼眸空洞地盯着棺木上光滑的漆面，里面翻涌着浑浊的、从未有过的巨大痛苦和自我拷问。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气音。为什么不……多看看他？为什么不……多和他说句话？他是我的儿子……我的第一个儿子……我……我……巨大的悔恨像冰冷的毒蛇，死死缠住了他的心脏。

雷伊从国外日夜兼程地赶了回来，一身肃穆的黑裙，脸上精致的妆容也掩盖不住眼底的疲惫和一片空茫的灰色。

她站在离棺木几步远的地方，指尖夹着的烟已经燃到了尽头，长长的烟灰摇摇欲坠。她看着棺木里雷蛰那张经过处理后依旧苍白平静、仿佛只是沉睡的脸，脑中一片混乱。

她想起了小时候雷蛰笨拙地想教她画画，被她不耐烦地推开；想起了自己分化成Alpha时，雷蛰眼中那瞬间黯淡下去的光；想起了无数次家族聚餐，她坐在父亲身边谈笑风生，而雷蛰沉默地坐在长桌的末端。

如果……如果她不是那么理所当然地享受着父亲的偏爱，如果她曾主动地、哪怕一次，坐到他身边，问一句“哥，你还好吗？”……是不是就不会有今天？她猛地闭上眼，指尖的烟灰簌簌落下。

卡米尔站在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几乎将自己完全藏匿在厚重的窗帘阴影里。

他戴着那顶从不离身的旧围巾，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总是冷静自持的湛蓝色眼眸，此刻却像碎裂的冰川，里面翻涌着无法言喻的痛苦、恐慌和……铺天盖地的自责。

蛋糕……垃圾桶……雷蛰转身离去时那单薄到仿佛随时会消散的背影……每一个画面都像烧红的烙铁，反复烫在他的神经上。

他是不是……是不是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如果他当初接过了那块蛋糕……如果他……卡米尔猛地低下头，死死咬住了围巾的边缘，瘦弱的肩膀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压抑的啜泣声在死寂的大厅里显得格外刺耳。

雷狮猛地从角落的椅子上站起身！他双眼赤红，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像一头被彻底激怒、濒临疯狂的困兽。

他几步冲到大厅中央，视线像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刮过每一个沉浸在悲伤中的人——佝偻的父亲，沉默的姐姐，角落里几乎把自己缩成一团的卡米尔。

“哭？”雷狮的声音嘶哑得可怕，带着一种尖锐到刺耳的嘲讽，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硬生生挤出来，砸在冰冷的地板上，“你们现在哭给谁看？！嗯？！”

他猛地挥手，手臂带着一股狂暴的力道，狠狠扫过旁边装饰用的高脚花架！昂贵的白瓷花瓶应声而碎，发出刺耳的碎裂声，洁白的百合花和水珠狼狈地溅了一地。

“父亲！”雷狮的目光像两柄烧红的利剑，直刺雷霆，“他活着的时候，你正眼看过他几次？！你他妈除了会说‘不必在意’、‘多包容’、‘他还小’，还会说什么？！你的关注，你的认可，你的那点可怜的父爱，全他妈喂了狗！喂给了我这个你眼里‘不懂事’的混账！” 他指着自己的鼻子，语气是极致的自嘲和更深的恨。

他的手指猛地转向雷伊：“还有你！雷伊！高高在上的研究院精英！你眼里除了你的实验你的前程，还有过这个家吗？还有过这个被你丢在脑后的哥哥吗？你关心过他一句吗？一次？！有没有一次？！”

最后，那根颤抖的、带着毁灭性力量的手指指向了角落里几乎要窒息的卡米尔，也狠狠地戳向了他自己：“还有你！卡米尔！你以为你躲在雷狮后面当个影子就干净了？！你扔掉的仅仅是蛋糕吗？！你扔掉的是他最后一点……一点……”

雷狮的声音骤然哽住，巨大的痛苦让他的面孔扭曲，他猛地一拳砸在自己胸口，发出沉闷的响声，“还有我！最他妈该死的是我！是我！是我天天偷他的粉笔！是我在他的课上睡觉！是我一次次逃课！是我用尽一切办法激怒他！是我……是我让他觉得这个家连最后一点立足之地都没有了！是我……把他……逼到了绝路！”

最后几个字，破碎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血腥气。他踉跄了一步，赤红的眼睛死死瞪着那具漆黑的棺木，仿佛想用目光将它烧穿，把里面的人拽出来质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死寂。

迟来的悔恨和失去的剧痛终于击垮了这头年轻的雄狮，他颓然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高大的身躯缓缓滑落，额头抵着膝盖，肩膀剧烈地抽搐起来，发出野兽受伤般的、压抑到极致的呜咽。

就在这时，管家有些惊慌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悲恸：“老爷，尼克瑞斯家的赞德先生和安迷修先生来了……”

话音未落，一道裹挟着狂暴怒意的绿色身影已经旋风般冲了进来！

赞德一身黑衣，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笑意的脸上此刻一片铁青，那双红金色的眼眸燃烧着熊熊烈火，几乎要喷出熔岩！他根本无视了大厅里凝重的气氛和身份尊卑，目光像两道灼热的射线，瞬间锁定了雷霆！

“雷霆！”赞德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尖锐得变了调，他几步冲到雷霆面前，手指几乎要戳到这位雷家家主的鼻子上，“你他妈还配当爹？！啊？！”

雷霆被他突如其来的暴怒和指控震得僵在原地，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活着的时候！”赞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带着血淋淋的控诉：“你们雷家给过他什么？！是冷眼？！是忽视？！是他妈的偏心？！还是你儿子雷狮无休止的羞辱和折磨？！他想要的从来不多！他妈的不过是一句认可！一点关心！一点……一点属于家人的温度！”

赞德的声音哽了一下，红金色的眼底有水光剧烈地闪烁，被他狠狠逼了回去，“可他得到的是什么？！是‘不必在意’！是‘多包容’！是连他妈的一瓶橘子汽水……都得自己偷偷去买！你们雷家……你们这些所谓的亲人……活生生把他耗干了！榨尽了！现在他死了！躺在那儿了！你们倒他妈会哭了？会演戏了？会自责了？！晚了！全他妈晚了！”

赞德的怒吼像惊雷般在大厅里炸开，每一个字都像鞭子，狠狠抽在在场每一个雷家人的心上，将他们那点迟来的悲伤和自责抽得鲜血淋漓，露出底下更不堪的冷漠和虚伪。

安迷修默默地跟在赞德身后进来。他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穿过这片弥漫着痛苦、愤怒和悔恨的修罗场，径直走向大厅中央那具沉重的黑色棺椁。

少年棕色的卷发有些凌乱，额前那根标志性的大呆毛也无精打采地耷拉着。他走到棺椁旁，微微低下头，青色眼眸里的哀伤沉静而厚重，像积满了雨水的湖。

他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一支纯白的风信子。花朵洁白无瑕，花瓣上还带着新鲜的露珠，在灵堂惨白的灯光下，散发着一种近乎圣洁又脆弱的光芒。

他凝视着棺椁中雷蛰平静安详却毫无生气的脸，嘴唇无声地动了动，最终只是轻轻地将那支白风信子，放在了冰冷的棺盖边缘，紧挨着雷蛰交叠的、苍白的手边。

白色风信子的花语，是沉静的爱，是深藏心底、不敢表露的倾慕，也是……无望的哀悼。

安迷修静静地站在那里，青色眼眸中水光氤氲，最终凝聚成两颗沉重的泪珠，无声地滚落，砸在光洁的棺盖上，洇开两小片深色的水痕。

他所有的情愫，所有的未言之语，都随着这朵花和这两滴泪，永远地埋葬在了这里。还未开始，便已彻底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