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八年,沪上的秋来得比往年早。梧桐叶才刚染上浅黄,一场连绵的冷雨便浇透了整个租界,将法租界霞飞路上的洋房别墅都笼在一片湿冷的雾霭里。萧清瑜坐在二楼卧室的梳妆台前,指尖划过鎏金镜框里那张穿着和服的肖像照,照片上的女人眉眼温婉,嘴角噙着恰到好处的笑意,可那双藏在珍珠耳坠后的眼睛,却像蒙着一层化不开的霜。
“夫人,将军回来了。”侍女梅子的声音轻得像窗外的雨丝,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萧清瑜没有回头,只是从镜中看着房门被推开,一个身着日军将官制服的男人走了进来。墨绿色的呢子制服上还沾着雨珠,肩章上的三颗金星在暖黄的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正是特高科上海课课长,影佐祯昭。
影佐祯昭走到她身后,双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掌心的凉意透过丝绸睡衣传过来,让萧清瑜下意识地绷紧了脊背。“今天去见汪先生了?”他的中文说得流利,带着轻微的东京口音,语气听不出喜怒。
萧清瑜拿起梳妆台上的玉梳,慢慢梳理着及腰的长发,声音平静无波:“是,姑姑让我过去陪她用了午饭。”她说的姑姑,是汪精卫的妻子陈璧君。自从三年前她嫁给影佐祯昭,这层亲戚关系便成了沪上各方势力都心照不宣的秘密——汪精卫的侄女,嫁给了日军特高科的实权将军,这桩看似荒唐的婚事,像一根无形的线,将她缠在历史的漩涡中心。
影佐祯昭俯身,鼻尖抵着她的发顶,呼吸间带着淡淡的硝烟和樱花牌香烟的味道:“汪先生有没有跟你提过‘清乡’的事?”
萧清瑜梳头的动作顿了顿,指尖的玉梳微微发凉。“清乡”计划她早有耳闻,是日军为了肃清上海周边的抗日武装,联合汪伪政权推行的残酷政策,上周特高科刚在苏州处决了十几个所谓的“抗匪”,消息在租界里传得沸沸扬扬。她轻声道:“姑姑提了一句,说下周要在周公馆开协调会,让我也去帮忙整理文件。”
“很好。”影佐祯昭直起身,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看着外面雨雾中的街道,“你是汪先生的侄女,又是我的妻子,有你在中间协调,‘清乡’计划会顺利很多。”他的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萧清瑜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玉梳放回梳妆盒。她想起三年前那场轰动沪上的婚礼,日军将领与汪伪要员亲属的结合,被当时的报纸称为“大东亚共荣的象征”。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场婚礼背后的真相——父亲在南京沦陷时被日军俘虏,影佐祯昭以父亲的性命为要挟,逼她签下了婚约。如今父亲虽然被释放,却被软禁在南京的老宅里,一举一动都在日军的监视之下。
“梅子,帮将军准备洗澡水。”萧清瑜站起身,走到衣柜前拿出一套棉质睡衣,这是她特意托人从英国租界买来的,比起和服,她更喜欢这种宽松舒适的款式,仿佛能让她暂时忘记身上的束缚。
影佐祯昭看着她的背影,眼神复杂。他认识萧清瑜的时候,她还是金陵女子大学外文系的学生,穿着浅蓝色的学生裙,在南京的街头散发抗日传单。那时候的她,眼睛里有光,像极了春日里刚抽芽的柳枝,带着蓬勃的生命力。可现在,这双眼睛里只剩下沉寂,像深不见底的古井。他有时候会想,自己到底是征服了她,还是毁掉了她。
晚饭的时候,餐厅里静得只剩下刀叉碰撞瓷盘的声音。萧清瑜小口地吃着面前的鳕鱼,味增汤的味道有些咸,让她想起小时候在南京老宅里,母亲亲手做的松鼠鳜鱼。那时候家里还没有这么多佣人,每到周末,父亲会带着她去秦淮河上划船,岸边的柳树上停着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地叫着,热闹得很。
“下周三,梅机关要在虹口公园举办宴会,你陪我一起去。”影佐祯昭放下刀叉,用餐巾擦了擦嘴角,“到时候会有很多重要人物,你注意言行。”
萧清瑜点点头,没有说话。她知道所谓的“重要人物”,不过是些投靠日军的汉奸和外国领事。每次参加这种宴会,她都像戴着一副精致的面具,微笑着与人寒暄,听他们谈论着“大东亚共荣”的美梦,心里却像被针扎一样疼。
晚饭后,影佐祯昭去了书房处理公务,萧清瑜独自走到阳台。雨已经停了,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泥土气息,远处租界的霓虹灯在雾中闪烁,像鬼火一样忽明忽暗。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银质打火机,上面刻着一朵梅花,这是去年在静安寺附近的旧货市场上买的,摊主说这是德国产的,已经用了很多年了。
她摩挲着打火机上的梅花,想起上个月遇到的那个人。那天她去法租界的书店买英文小说,出门的时候被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男人撞了一下,怀里的书散落一地。男人弯腰帮她捡书的时候,悄悄塞给她一张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字:“令尊安好,勿念。”字迹潦草,却让她的心脏狂跳不止。她知道,那一定是军统或者地下党的人,他们在暗中关注着她,或许,还在期待着她做些什么。
就在这时,书房的灯突然灭了。萧清瑜心里一紧,刚想喊梅子,就听到楼梯上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她屏住呼吸,握紧了手里的打火机,转身躲到阳台的柱子后面。
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个黑影出现在阳台门口。萧清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正准备按下打火机的开关,却听到那个黑影开口说话了,是影佐祯昭的声音:“外面冷,怎么不多穿点衣服?”
她松了口气,从柱子后面走出来,看到影佐祯昭手里拿着一件羊毛披肩,身上还穿着白天的制服。“我出来透透气。”她说着,接过披肩披在肩上,羊毛的触感很柔软,让她稍微暖和了一些。
影佐祯昭走到她身边,看着远处的夜景,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我知道,你心里一直不愿意。”
萧清瑜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起这个。她转过头,看着他的侧脸,灯光下,他的轮廓有些柔和,不像平时那样冷硬。“将军说笑了,我既然嫁给了你,自然会尽到做妻子的本分。”
影佐祯昭苦笑了一下,从口袋里拿出一支烟,却没有点燃。“你不用骗我,我知道你恨我,恨日本人,也恨汪精卫。”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许多,“可你有没有想过,战争总会结束的,到时候,我们或许可以去东京,或者去瑞士,过平静的生活。”
萧清瑜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嘲讽:“平静的生活?将军觉得,用无数中国人的鲜血换来的平静,是真的平静吗?”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锋利的刀,刺进影佐祯昭的心里。
影佐祯昭的脸色沉了下来,将手里的烟扔在地上,用脚踩灭:“你还是这么固执。”他转身走进屋里,留下萧清瑜一个人站在阳台上。
夜风吹过,带着刺骨的寒意。萧清瑜看着地上被踩灭的烟头,想起刚才影佐祯昭的话,心里一片混乱。她不知道这场战争还要持续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父亲还在南京等着她,地下党的人还在暗中观察着她,而她,就像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麻雀,想要飞出去,却又被无形的锁链牢牢锁住。
就在这时,她看到楼下的花园里,有一个黑影一闪而过。她心里一动,刚想仔细看,那个黑影已经消失在围墙后面了。她想起刚才影佐祯昭说的话,难道是特高科的人在监视她?还是地下党的人又来找她了?
她回到卧室的时候,影佐祯昭已经睡着了,呼吸均匀。她轻轻走到床边,看着他的睡颜,心里五味杂陈。这个男人,既是她的丈夫,也是她的仇人;既是囚禁她的人,也是她唯一的保护伞。她不知道自己对他到底是什么感情,恨他的残忍,恨他的侵略,可有时候,又会在他身上看到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她躺在他身边,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脑海里不断浮现出小时候在南京的日子,父亲的笑容,母亲的饭菜,还有那些在秦淮河上飞过的麻雀。她想起去年在旧货市场上看到的那只被困在笼子里的麻雀,羽毛凌乱,眼神绝望,就像现在的自己。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睡着了,梦里回到了南京的老宅,院子里的梧桐树上停满了麻雀,叽叽喳喳地叫着,热闹得很。父亲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手里拿着一本书,母亲在厨房里做饭,香味飘满了整个院子。她跑过去,抱住父亲的脖子,笑着说:“爸爸,我回来了。”
可就在这时,梦突然碎了。她听到一声枪响,然后看到父亲倒在血泊里,母亲尖叫着跑过来,却被一个穿着日军制服的人拦住。她想冲过去,却被一只手死死地抓住。她回头一看,是影佐祯昭,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冰冷得像霜。
“啊!”她猛地从梦中惊醒,冷汗湿透了睡衣。影佐祯昭被她的叫声吵醒,揉了揉眼睛,问道:“怎么了?做噩梦了?”
萧清瑜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绝望,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我梦到爸爸了,他……他死了。”她说着,声音哽咽。
影佐祯昭沉默了一下,伸出手,轻轻擦去她脸上的眼泪。“别担心,你父亲在南京很安全,我已经让人加强了保护。”他的语气很温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安慰。
萧清瑜没有说话,只是靠在他的怀里,眼泪不停地流。她知道,影佐祯昭说的“保护”,其实就是软禁,可她宁愿相信这是真的,宁愿相信父亲还活着,还在等着她。
窗外的天已经蒙蒙亮了,新的一天开始了。萧清瑜知道,她又要戴上那副精致的面具,走进那个充满谎言和阴谋的世界。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也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子,可她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她,不能放弃,不能像那只被困在笼子里的麻雀一样,绝望地等待死亡。她要活下去,要找到机会,救出父亲,为那些死去的同胞,做些什么。
她抬起头,看着影佐祯昭的眼睛,眼神里多了一丝坚定。或许,这场战争,不仅仅是男人的战场,也是她的战场。她要像一只麻雀,即使被困在笼子里,也要用尽全身力气,寻找飞出牢笼的机会。
楼下传来梅子打扫卫生的声音,远处租界的街道上,已经有了零星的行人。萧清瑜深吸一口气,擦干脸上的眼泪,从床上坐起来。新的一天,新的斗争,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