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二年，沪上的梅雨季来得缠绵又黏腻。连绵的阴雨把黄浦江畔的石板路浸得发亮，也把城郊那条淤塞多年的吴淞支河，泡得泥泞不堪。
水宸撑着一把黑绸伞，站在河埠头的石阶上，眉头紧蹙地看着眼前的景象。他是水氏航运商行的少东家，此次受市政厅委托，督办吴淞支河的疏浚工程——这条河是水家货运的重要支线，亦是周边百姓生计的依托，淤塞三年，不仅断了水家的部分航线，更让沿岸靠捕鱼、运货为生的人家没了活路。
“水少，雨太大了，要不先回公馆吧？勘测的事改日再做。”助理陈安撑着伞跟在身后，声音被雨声打湿了几分。
水宸摇头，蓝眸穿透雨幕，落在河道中央的淤泥上：“再等等，得亲眼看看淤泥厚度，不然没法定施工方案。”他穿着一身深灰色西装，领口系着条纹领带，即便站在泥泞的河埠头，也难掩周身的矜贵气，唯独那双眼睛，像藏着深潭，沉静又锐利。
正说着，岸边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水宸转头望去，只见一个穿月白色学生装的姑娘，正蹲在河边的湿地上，手里拿着一根竹棍，小心翼翼地拨弄着什么。她的麻花辫垂在肩头，发梢沾了雨珠，帆布书包放在一旁，露出里面半截画夹。
“小心脚下！”陈安突然喊了一声。
那姑娘显然没注意到身后松动的泥土，身子一滑，竟朝着河里倒去。水宸几乎是下意识地丢开雨伞，几步冲过去，伸手攥住了她的手腕。姑娘的手腕纤细，带着微凉的温度，他稍一用力，便将人拉回了岸边。
“多谢……”姑娘惊魂未定地站稳，抬头道谢时，撞进了水宸深邃的蓝眸里，话音顿时顿住。
水宸也微微一怔。眼前的姑娘眉眼清秀，脸颊带着雨后的薄红，一双眼睛亮得像雨后初晴的天空。他松开手，淡淡道：“下次注意，这里泥土松滑。”
“我知道了，真的太谢谢你了！”姑娘连忙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画夹，翻开检查了一番，松了口气，“还好图纸没湿。”
水宸的目光落在画夹上，只见里面画的都是河道沿岸的景致，有歪歪扭扭的老房子，有系在岸边的渔船，还有几个蹲在河边的百姓，笔触细腻，带着几分写实的质朴。“你在画这个？”
“嗯！”姑娘点点头，眼里泛起光，“我叫王默，是沪江美术专科学校的学生，老师让我们画城市民生题材的作品，我就来这边画河道沿岸的景象。这条河淤塞这么久，岸边的大伯说，以前这里可热闹了，渔船往来不断。”
“水宸。”他报上名字，又指了指河道，“我来督办这条河的疏浚工程，等工程结束，这里会恢复以前的样子。”
“你就是水少？”王默眼睛一亮，“我听岸边的大伯说过，说水家要出钱修河道，大家都盼着呢！”她兴奋地翻开画夹，指着其中一页，“水少你看，这是我想象中河道疏通后的样子，有干净的水面，还有新的河埠头，百姓们能重新捕鱼运货。”
画纸上，河水清澈，渔船扬帆，岸边还有简单的休憩凉亭，透着一股生机勃勃的暖意。水宸看着画，蓝眸里的疏离渐渐淡了几分：“想法不错，和我们初步的规划有些相似。”
雨渐渐小了，王默收起画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水少，今天真的多亏了你。我也没什么能报答的，要是你不嫌弃，我可以把沿岸的实景图和我画的规划草图整理好，给你做参考？”
水宸略一思索，点头应允：“好。陈安，留个地址给王小姐，让她整理好后送到水家商行。”
“是，水少。”陈安立刻拿出纸笔，写下地址递给王默。
王默接过纸条，小心地放进书包里：“我会尽快整理好送过去的！那我先走了，水少再见。”说完，她抱着画夹，踩着石板路匆匆离开，麻花辫在身后轻轻晃动。
水宸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烟雨里，陈安递过干燥的毛巾：“水少，刚才淋雨了，小心着凉。这个王小姐倒是挺有意思，胆子大，画也画得不错。”
水宸接过毛巾擦了擦手，语气平淡：“确实有点意思。走吧，回去商议施工方案。”
只是他没注意，自己口袋里那枚一直存放着的银质小鱼吊坠，不知何时微微露出了一角——那是他年少时在江南水乡捡到的，小鱼造型别致，鳞片纹路清晰，他一直带在身上，当作平安符。
三天后，王默如约来到水家商行。商行位于沪上最繁华的南京路上，门面气派，往来的人都穿着体面的西装或旗袍。王默站在门口，有些局促地理了理学生装，深吸一口气，才推门走了进去。
前台的接待员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语气带着几分轻视：“你找谁？这里不是随便能进的。”
“我找水宸水少，是他让我来送图纸的。”王默拿出纸条，小声说道。
就在这时，陈安从电梯里走出来，看见王默，立刻笑着上前：“王小姐来了，快跟我来，水少正在办公室等你。”
接待员见状，脸色顿时变了，连忙赔笑，王默却没在意，跟着陈安走进了电梯。
水宸的办公室宽敞明亮，落地窗外能看到黄浦江的景致。他正坐在办公桌后看文件，看到王默进来，放下手里的钢笔：“王小姐来了，图纸带来了？”
“带来了！”王默把一叠图纸放在办公桌上，“这里有沿岸的实景素描，还有我根据百姓的说法，画的几个河埠头和休憩区的设计草图，你看看能不能用。”
水宸拿起图纸翻看，实景素描细致地记录了沿岸的建筑位置、树木分布，甚至连淤泥堆积最严重的区域都做了标注；而设计草图里，不仅有河埠头的防滑设计，还有供百姓避雨的廊亭，甚至考虑到了孩子们在岸边玩耍的安全护栏。
“做得很细致。”水宸难得夸赞，“这些标注对我们勘测很有帮助，廊亭和护栏的设计也很实用，我会让工程队参考的。”
王默听到夸奖，脸颊微红：“能帮上忙就好。我就是觉得，修河道不只是通航运，还要让沿岸的百姓住得舒心。”
“你说得对。”水宸点头，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盒子，递给王默，“这次多亏了你，这个算是谢礼。”
王默连忙推辞：“不用不用，我就是举手之劳！”
“拿着吧。”水宸把盒子塞进她手里，“不是什么贵重东西，算是个纪念。”
王默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盒子。里面是一枚银质小鱼吊坠，小鱼的尾巴微微翘起，眼睛是一颗小小的蓝晶石，和水宸的眼睛颜色有些相似。
“这是……”
“之前在江南水乡捡的，觉得别致就留着了。”水宸避开她的目光，语气有些不自然，“看你喜欢画河道的景致，应该会喜欢这个。”
王默拿起吊坠，触手微凉，做工精致。她心里一暖，抬头笑道：“谢谢水少，我很喜欢！”
离开商行时，王默把小鱼吊坠系在脖子上，藏在衣领里。阳光透过商行的玻璃门照进来，吊坠上的蓝晶石微微发亮，像藏着一颗小小的星辰。
而办公室里，陈安看着水宸望着窗外的背影，好奇地问：“水少，那枚吊坠你不是一直带在身上吗？怎么送给王小姐了？”
水宸收回目光，拿起桌上的图纸，淡淡道：“放在她那里，比在我这里有用。”
陈安撇撇嘴，心里却清楚，自家少东家从来不会把珍视的东西随便送人。他看着图纸上王默画的小鱼图案，忽然笑了——看来，这场河道工程，不仅能通航运，还能牵出点别的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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