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周斯越颤抖的双手捧着那杯水，仿佛那是世间唯一的支点。温水顺着喉咙滑下，稍稍平息了他剧烈的哽咽，但那份从灵魂深处透出的绝望，却无法被轻易冲刷。

安旎看着他脆弱的样子，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之前与看守所心理咨询师的谈话。那位经验丰富的咨询师曾委婉地提示：“周斯越有很深的恋母情结，他对母亲遭遇的执念，以及由此衍生出的对年长女性或能给予他类似关怀的女性，会产生一种复杂的情感投射……他甚至私下表示，安检察官你虽然比他年轻，但在某种程度上，让他感觉……像一位可以依赖的姐姐。”

当时安旎只是将此作为案情分析的参考，并未深究。但此刻，看着蜷缩在地、褪去所有锋芒、只剩下无尽悲伤的周斯越，这段话有了沉重而具体的分量。他此刻望向她的眼神里，除了痛苦，确实隐约掺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温暖和指引的渴求。

这眼神，让她心尖发颤，也让她想起了一次与检察长郭洪江的闲谈。

那是一个加班后的夜晚，郭检难得聊起家常。他是山东莱芜人，知道安旎是江苏宜兴人后，还兴致勃勃地教了她几句地道的莱芜话，逗得她直笑。也就是在那次谈话中，郭检提起了他一位在莱芜老家读高二的远房表弟。

“那孩子，品学兼优，不容易啊。”郭洪江的语气带着长辈的怜惜，“小时候在青岛，他父亲酗酒家暴，他妈妈……唉，不堪忍受，跳楼自杀了。他姥姥姥爷为了让他离开那个伤心地，把他接回了莱芜，随了他妈妈的姓，姓刘。从小学到现在高中，一直在莱芜读书，特别争气。”

郭检眼中流露出赞赏：“你知道他的梦想是什么吗？他想考江城大学法学院。他说，他想用法律，去保护那些像他和他妈妈一样，曾经无力反抗的人。”

安旎当时深受触动。同样是母亲因不堪忍受而自杀，同样是童年布满阴霾，那个姓刘的少年，却在废墟中选择了一条截然不同的路——他想要擎起法律之剑，去斩断世间的不公，而非被仇恨吞噬，坠入深渊。

“我多想……能替他问问那个孩子，” 安旎看着眼前痛哭流涕、生命进入倒计时的周斯越，心中涌起一股无力而尖锐的悲恸，“究竟是如何……一步步从那样黑暗的过去里走出来的？是如何将痛苦转化为前行的力量的？”

那个莱芜少年所找到的救赎之路，或许蕴藏着周斯越曾经可能拥有、却最终失之交臂的答案。

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

对于周斯越而言，法律的判决已经下达，生命的沙漏即将流尽。所有的“如果”和“可能”，都成了残酷而虚无的泡影。他的人生轨迹，在无数次被仇恨和扭曲的选择推动后，已然驶向了无法回头的终点。那个莱芜少年拥有的未来，是周斯越永远无法触及的光明彼岸。

安旎压下心中翻涌的酸楚，她没有提起郭检的表弟，也没有空泛地讲述大道理。她只是就着周斯越刚才的崩溃，用一种极尽温和的、仿佛怕惊扰了什么的声音问道：

“所以……当你拿到博士学位，站在那个你觉得是终点，却又发现是悬崖的地方时……你看到了什么？或者说，你……想要抓住什么？”

她没有评判他的罪行，也没有试图为他开脱，只是试图去理解，那个关键的分岔路口，他内心最后的光亮是如何熄灭的。

周斯越缓缓抬起头，泪痕未干的脸上露出一丝茫然。他似乎在努力回溯那个决定性的时刻，那个将他最终推入万劫不复境地的瞬间。

“我……”他张了张嘴，声音破碎，“我看到……尹惠权在电视上，风光无限……他家庭美满，事业成功……他早就忘记了世界上还有我妈妈和我这个人的存在……而我，即使拥有了学历，在那个庞大的、讲求关系和背景的社会里，依然像个无足轻重的蝼蚁……”

他的眼神逐渐变得空洞：“那一刻……我只想……毁掉他所在意的一切……让他也尝尝……失去和痛苦的滋味……”

话语落下，监室里再次陷入死寂。安旎明白，这就是他走向犯罪深渊最原始，也最致命的推动力。仇恨的种子早已种下，在缺乏正确引导和情感支撑的荒漠里，最终长成了吞噬一切的毒藤。

她看着他，知道任何的说教在此时都已苍白无力。她能做的，或许只是在最后的时光里，陪着他，让他不是完全孤独地面对这漫漫长夜，让他将这压抑了一生的痛苦，尽可能多地倾倒出来。

夜色，还很深。而黎明，对于周斯越来说，将不再是希望，而是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