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殊监室的灯光白得刺眼,将周斯越身上那件醒目的识别服和他手腕脚踝上冰冷的镣铐照得无所遁形。他不再挺直脊背,而是蜷缩着,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坐在坚硬的地板上。镣铐的链条随着他细微的动作发出轻响,在这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此刻的他,剥离了所有伪装和强悍,像一个被遗弃在荒原、渴望一丝温暖却不知如何伸手的孩童。
安旎看着他这副模样,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先前那份公事公办的疏离感在不知不觉中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悲悯的同情。她尽量让自己的眼神变得更加温软,如同浸透了月光的溪水,缓缓流淌过去。
她在他对面不远处的椅子上坐下,没有催促,没有追问,只是用一种平和的、引导性的语气,轻轻开口:“周斯越,如果可以……愿意跟我说说以前的事吗?比如……小时候?”
周斯越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他没有抬头,目光涣散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遥远的过去。
“小时候……”他喃喃重复,声音干涩沙哑,“那是……浙江衢州……一条很长很潮湿的巷子……”
安旎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巷子里的青石板总是滑腻腻的,下雨天尤其如此……我和妈妈住在巷子尽头最破旧的那间屋子里,冬天漏风,夏天闷热……”他的声音渐渐有了起伏,带着陷入回忆的痛苦,“巷子里的孩子……他们都朝我扔石头,骂我是‘野种’,骂我妈是‘疯女人’……”
安旎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周斯越猛地抬起头,眼眶通红,里面是翻江倒海的恨意和屈辱:“安检察官,你提到那个男人……他不是我父亲!”他几乎是低吼出来,镣铐因他的激动而哗啦作响,“他是强奸我妈妈的人渣!一个喝醉了酒就可以随意践踏我们母子的畜生!”
他剧烈地喘息着,仿佛说出这些话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片刻后,他像是被抽空了所有支撑,颓然地靠回墙壁,声音变得低沉而绝望,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清晰:
“我真正的父亲……是尹惠权。江城惠权公司的董事长,那个昨天……大概才刚刚被你们检察院约谈过的成功企业家。”
安旎瞳孔微缩,这个消息过于突然,但她极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不让内心的惊涛骇浪显露分毫。她知道,此刻她只是一个倾听者。
周斯越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扭曲的、混合着痛苦和嘲讽的笑容:“他为了顺利继承父母的公司,嫌我妈妈是农村来的,没有背景,嫌我……小时候长得不够好看,怕带出去丢他的人!就这么狠心地把我们母子赶出了家门!然后转头就娶了他父母安排的、门当户对的富家小姐!”
他的话语像淬了毒的刀子,一刀一刀剜着自己的心:“我和妈妈在衢州那条巷子里,受尽了白眼和欺凌。那个名义上的‘继父’,动不动就打我妈,喝醉了就……就……”他哽住了,后面的话残忍到无法说出口,只能化作一声压抑的呜咽。
“我妈……她本来身体就不好,经历这些……精神彻底垮了。她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最后,在一个下雨的晚上,她跳进了衢州冰冷的河水里……再也没有回来……”
泪水终于决堤,从这个曾经看似无坚不摧的男人眼中汹涌而出。他不再压抑,失声痛哭,肩膀剧烈地颤抖着,镣铐的冰冷与他此刻崩溃的热泪形成残酷的对比。
“我恨……我恨所有人!恨尹惠权的无情无义!恨那个巷子里所有人的冷漠!恨那个毁了我妈妈的人渣!我更恨这个不公的世界!”他哭喊着,声音嘶哑,“我发誓要出人头地!我拼命读书,没日没夜地学……我考上了最好的大学,读了研究生,又读了博士……我以为我终于可以摆脱过去,可以把所有看不起我的人都踩在脚下……”
他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无力的哽咽和迷茫:“可是……当我拿到博士学位那天,我站在空荡荡的宿舍里……我突然不知道……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了……我走了那么远,爬了那么高,却发现……前面没有路了……或者,路早就歪了……”
安旎静静地听着他崩溃的哭诉,心中五味杂陈。她看到了他罪行背后的深渊,那是由背叛、遗弃、欺凌和无法消解的仇恨共同构筑的深渊。法律会给予他最终的审判和惩罚,但此刻,在他生命最后的夜晚,他展现出的这份脆弱和痛苦,是如此真实,如此……令人心碎。
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拿起旁边桌上的一杯水,走过去,蹲下身,将水杯轻轻递到周斯越被铐住的双手能够到的地方。她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无声的安慰。
周斯越抬起泪眼模糊的脸,看着眼前这杯水,又看向安旎那双此刻盛满了复杂情绪——有同情,有理解,但依旧保持着法律工作者清醒的——眼睛。他颤抖着,被禁锢的双手艰难地接过那杯水,仿佛接住了这冷酷人生中,最后一点微不足道,却真实存在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