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大学校园，空气里还残留着夏日最后的溽热，却又被梧桐树下初起的凉风搅散，混杂着新生报到处的喧嚣、行李箱轮子滚过地面的嘈杂，以及一种独属于青春的开敞和躁动。
林砚办完所有手续，抱着刚领到的一摞崭新教材，跟着指示牌，有些茫然地寻找着分配给自己的那栋宿舍楼。阳光透过繁茂的树叶缝隙，在他浅蓝色的T恤上投下晃动的光斑。他微微眯起眼，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就在他低头核对宿舍楼号，拐过一处爬满常春藤的墙角时——
“砰！”
一声闷响，伴随着书本散落的哗啦声。
林砚只觉得撞上了什么，怀抱里的教材脱手，七零八落地掉在地上，和他撞落的那几本书混在了一处。
“对不起对不起！”他连忙道歉，抬头看向被撞到的人。
那人背光站着，身形清瘦挺拔，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袖子一丝不苟地挽到小臂。他似乎也被撞得有些猝不及防，正微微蹙着眉，低头看着散落一地的书本。阳光勾勒出他利落的下颌线，和一头……过分显眼的、如同月光流泻般的银白色短发。
林砚愣住了。这发色太特别，不像是常见的染发，倒像是天生的，衬得对方肤色有种近乎透明的白。而且，这人身上有种很奇怪的气场，明明站在热闹的校园里，却仿佛自带一层无形的隔膜，将周围的喧嚣都隔绝开来，安静得有些过分。
“没事。”对方的声音响起，清冽，平淡，没有什么情绪起伏。他蹲下身，开始默不作声地捡拾自己的书。
林砚也赶紧蹲下帮忙，手忙脚乱地将混在一起的课本分开。他瞥见对方的书多是些《植物生理学》、《生态学导论》、《地质学基础》，封皮干净，字迹工整，和自己那堆花花绿绿、还散发着油墨味的《管理学原理》、《微观经济学》形成鲜明对比。
“你是……生物学院的？”林砚试图打破这有点尴尬的沉默，将一本《植物分类学》递过去。
对方接过书，指尖不经意间擦过林砚的手背，带着微凉的触感。他抬起眼，看了林砚一眼。那双眼睛是纯粹的黑色，很深，像两潭望不见底的古井，此刻在阳光下，清晰地映出林砚有些局促的样子。
“嗯。”他应了一声，算是回答，然后又低下头继续收拾。
林砚摸了摸鼻子，感觉这人有点……难沟通。他加快速度，把自己那些《西方经济学》、《高等数学》之类的书拢到一起。当他的手碰到最后一本深蓝色封皮、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笔记本时，封皮内侧夹着的一张便签飘落下来。
他下意识地捡起，便签上用一种极其漂亮而有力的钢笔字写着一行字：
“万物有灵，共生有序。”
字迹苍劲，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沉静风骨。林砚心中微微一动，觉得这字和这话，都与眼前这个清冷白发的少年格外相衬。
“这个，你的。”他将便签递还。
对方接过，看了一眼，随手夹回笔记本，动作自然，没有多言。他已经收拾好自己的书，站起身，怀里抱着那摞与他清冷气质颇为契合的自然科学教材。
“那个……刚才真不好意思，我没看路。”林砚也抱着自己的书站起来，再次道歉。
“没关系。”对方依旧是那副平淡的语气，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微微颔首，便转身离开了。那银白的发丝在阳光下划过一道清冷的弧线，背影很快消失在来往的人流中。
林砚站在原地，看着那人消失的方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奇怪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但随即他又失笑，怎么可能，那样特别的人，见过一面肯定不会忘。大概只是错觉吧。
他摇摇头，抱着书，继续寻找自己的宿舍楼。只是脑海里，那双沉静的黑眸和那头月光般的银发，短暂地占据了一隅。
大学生活就此拉开序幕。林砚性格开朗，适应得很快，没多久就和室友们打成了一片，参加了几个感兴趣的社团，日子忙碌而充实。偶尔，他会在校园里瞥见那个白发的身影——有时是在图书馆靠窗的角落安静看书，有时是独自穿过栽满银杏树的小路，怀里总是抱着书，步履从容，与周围三五成群、嬉笑打闹的学生格格不入。
他知道了他叫阿蘅，生物科学专业，比他们高一级，是学校里小有名气的“独行侠”。关于他那头白发，流传着各种版本，有说是家族遗传，有说是少白头，甚至还有更离奇的猜测，但他本人从未回应过，也几乎不与人交往。
林砚几次想上前打个招呼，毕竟算是“撞”出来的交集，但看到对方那副生人勿近的冷淡模样，又打消了念头。他们就像两条平行线，在不同的轨道上运行。
直到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雨。
那是深秋的一个傍晚，林砚刚从校外做完兼职回来，没带伞。天色阴沉得可怕，狂风卷着落叶，豆大的雨点毫无预兆地砸落下来，瞬间就连成了雨幕。他暗叫不好，把书包顶在头上，狼狈地冲向最近的教学楼屋檐下避雨。
屋檐下已经站了几个人，他挤过去，甩了甩头上的水珠，一抬头，却愣住了。
就在不远处，阿蘅也站在那里，面对着外面的雨幕。他依旧穿着简单的衬衫长裤，肩头已经被斜飘进来的雨水打湿了一片，勾勒出清瘦的肩胛骨形状。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焦躁地看表或打电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滂沱的雨势，侧脸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显得有些模糊，银白的发丝被风吹动，沾着细小的水珠。
他似乎总是这样，置身于喧嚣之外，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孤独感。
林砚犹豫了一下，还是挪了过去。
“阿蘅学长？”他试探着叫了一声。
阿蘅闻声转过头，看到是他，眼中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又恢复了平静。“你好。”
“雨真大啊。”林砚没话找话，感觉气氛有点干，“你没带伞吗？”
“嗯。”阿蘅应了一声，目光又转向了外面的雨。
又是一阵沉默。只有哗啦啦的雨声充斥在耳边。
林砚觉得有点尴尬，正想着再说点什么，却见阿蘅微微蹙了下眉，视线落在屋檐外侧、靠近墙根的一处地方。那里有一丛半枯的蔷薇，被暴雨打得东倒西歪，而在乱枝和落叶下，似乎有什么小小的东西在微弱地挣扎。
阿蘅几乎没有迟疑，他弯腰，探出半个身子，伸手小心翼翼地将那团东西从湿漉漉的枝叶下拨了出来。
那是一只雏鸟，羽毛还没长全，湿透了，瘦小的身体瑟瑟发抖，一条腿似乎受了伤，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弯曲着。它微弱地叫着，声音几乎被雨声淹没。
旁边有女生发出低低的惊呼：“啊，小鸟！好可怜！”
但没有人动。雨太大，那地方又有些偏僻。
阿蘅看着掌心里那团微弱的小生命，眉头蹙得更紧了些。他用自己的衣袖，极其轻柔地、一点点吸去雏鸟身上的雨水，动作专注而小心，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林砚看着他的动作，看着他低垂的睫毛和那专注的神情，心里某个地方突然被触动了一下。这个看起来冷漠得不近人情的学长，原来会对一只素不相识的受伤小鸟露出这样的表情。
“需要帮忙吗？”林砚脱口而出。
阿蘅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那双黑眸在雨天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亮。“你有干净的手帕或者纸巾吗？”
“有有有！”林砚连忙从书包里翻出一包没用过的纸巾递过去。
阿蘅接过，道了声谢，然后用纸巾将雏鸟小心地包裹起来，只露出一个小脑袋。他捧着那团小东西，站直身体，目光在周围扫视了一圈，似乎在寻找什么。
“我知道生物实验楼后面有个废弃的花房，平时没什么人去，比较安静，或许可以暂时安置它。”林砚鬼使神差地说道。他之前参加社团活动时偶然发现的。
阿蘅看向他，点了点头：“带路。”
雨还在下，但没有之前那么大了。林砚把书包顶在两人头上，算是勉强遮雨，领着阿蘅穿过湿漉漉的校园小路，来到了那个偏僻的、玻璃有些破损的旧花房。
花房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和植物腐烂的气息，但至少能遮风挡雨。阿蘅找了一个相对干净干燥的角落，将裹着纸巾的雏鸟轻轻放下。他又从随身带着的一个帆布包里——林砚注意到那个包虽然旧，但很干净，里面似乎总是装着书和一些瓶瓶罐罐——拿出一个小巧的喷雾瓶，对着雏鸟周围喷了些水雾。
“是消毒的。”他简短地解释了一句，然后开始检查雏鸟受伤的腿。他的动作很熟练，手指灵活而稳定，小心地将错位的骨头复位，然后用两根细小的树枝和撕成条的纸巾做了个简易的固定。
林砚在一旁看着，帮不上什么忙，只能递递东西。他看着阿蘅低垂的侧脸，看着他银白色头发上沾染的细小水珠，看着他专注而平静的神情，忽然觉得，这一刻的阿蘅，和平时那个孤僻冷漠的学长判若两人。他身上那种疏离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而可靠的气质。
“好了。”阿蘅做完简单的处理，轻轻舒了口气。那只雏鸟似乎也感受到了安全，不再剧烈颤抖，只是偶尔发出细微的啾鸣。
外面的雨渐渐停了，夕阳从云层缝隙中透出金色的光芒，透过破旧的玻璃窗，洒在花房里，给阿蘅的银发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边，也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微尘。
两人一时无话，并排坐在一个倒扣着的旧花盆上，看着那只暂时安顿下来的小生命。
“谢谢你。”阿蘅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花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林砚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在为带路和帮忙道谢。“啊，没事，举手之劳。”他挠了挠头，“学长你……很擅长处理这些？”
“小时候在乡下住过，跟外公学过一点。”阿蘅的语气依旧平淡，但比起之前的惜字如金，似乎多了一丝愿意交流的意味。
“哦……”林砚点点头，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他看着阿蘅被雨水打湿后更显银白的头发，忍不住好奇，“学长的头发……是天生的吗？”
问完他就有点后悔，觉得太唐突了。
阿蘅沉默了一下，就在林砚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却轻轻“嗯”了一声。“遗传。”他补充了两个字，算是解释。
林砚松了口气，感觉气氛没有那么僵硬了。他看着窗外渐渐亮起来的天空，和天边那道若隐若现的彩虹，心里有种奇异的平静。
“其实……”林砚看着那只雏鸟，忽然说道，“我小时候也捡过受伤的小动物，不过没救活，难过了好久。后来就不太敢碰了，怕希望落空。”
阿蘅转过头，看了他一眼，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情绪闪了一下，很快，快到林砚无法捕捉。
“尽力就好。”他低声说，像是在对林砚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
夕阳的光线越来越柔和，花房里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雨停了，我们走吧。”阿蘅站起身，小心地将那只雏鸟连同它的“临时绷带”一起，放进一个铺了软布的纸盒里，准备带走。
林砚也跟着站起来。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废弃的花房，雨后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校园里的路灯次第亮起，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映出温暖的光晕。
“我回宿舍了。”走到岔路口，阿蘅停下脚步，对林砚说。
“好，学长再见。”林砚挥挥手。
阿蘅抱着那个纸盒，对他微微颔首，然后转身，朝着研究生公寓的方向走去。他的背影在渐浓的暮色和路灯的光晕中，依旧清冷，却似乎不再像以前那样，隔绝了一切。
林砚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路的尽头，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好像……平行线，在今天这个雨后的傍晚，短暂地交汇了一下。
他抬头，看着夜空中渐渐清晰起来的星星，嘴角不自觉地微微扬起。
大学生活，似乎比他想象的，还要有意思一点。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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