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槁涸藏春

傍晚六点半,地铁口的烤冷面摊准时冒起白烟。我攥着刚发的兼职工资,数到第二十五张红色钞票时,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咳嗽声。许厚安穿着洗得发灰的蓝色工装,帆布包上沾着星星点点的白漆,见我回头便咧开嘴笑,眼角的皱纹像被风吹皱的湖面。

“今天电工老李那边结了活,”他接过我手里的塑料袋,里面是打折的青菜和两块冻豆腐,“给你买了瓶可乐,冰镇的。”院子里的石榴树影落在他佝偻的背上,我才发现他衬衫袖口又磨破了边,上个月刚缝补过的地方露出细密的针脚,像条褪色的蜈蚣。

我们住的两居室在县城老街深处,房东说这是“小复式”时,我正踩着木梯爬上阁楼。十五平米的空间被隔成两半,一半堆着许厚安接私活的工具——电钻、扳手、一卷卷电线像盘踞的蛇,另一半是我的小天地:折叠床上铺着大学时的旧被褥,墙面上贴满兼职发的电影海报。每到梅雨季,阁楼的木地板就会渗出潮气,许厚安总在睡前把吹风机搬上来,蹲在地上一遍遍吹我的枕头,嗡嗡声里混着他压抑的咳嗽。

这个月的房租单夹在冰箱贴后面,红色的数字“2000”被水渍晕开了边。许厚安的工资卡昨天发来短信,3217元,扣除五险一金后只剩2800多。我数着钱包里的兼职收入,2560元,这是在商场做导购的全勤奖,其中800元是帮顾客搬家具赚的外快——那天暴雨,我抱着三个纸箱在雨里跑了两条街,回到家时裤脚能拧出半盆水。

“砚舟,过来帮我扶下梯子。”许厚安在院子里搭葡萄架,竹竿是从废品站捡的,他用砂纸一遍遍打磨毛刺,掌心的茧子蹭在木头上沙沙响。去年冬天他修电路时摔过一次,现在抬胳膊超过头顶就会疼,却总在我要帮忙时把我推开:“你那细皮嫩肉的,别刮破了。”我看着他后颈的汗渍洇成深色,突然想起上周在医院看到的缴费单,他的降压药又涨价了。

阁楼的灯泡忽明忽暗时,许厚安正在给隔壁张奶奶修洗衣机。我踩着凳子换灯泡,发现天花板上有片新的补丁——上个月暴雨漏的水,他肯定是趁我上班时爬房修的。工具包里的万用表还亮着,屏幕上跳动的数字像他日渐稀疏的头发,我数着那些斑驳的工具:那把橙色扳手是我十岁生日时买的,他说“男人得有把趁手的家伙”;绝缘手套的指尖磨破了洞,他用胶带缠了三层,却在我买新手套时说“旧的顺手”。

深夜的厨房飘着泡面味,许厚安把火腿肠全夹进我碗里。窗外的月光淌进院子,照见晾衣绳上他洗得发白的工装,衣角还沾着下午刷墙的乳胶漆。“下个月你转正了?”他吸溜着面条,眼镜片上蒙着热气,“听说公司管午饭?那咱晚饭就省点。”我盯着他筷子上的面条,突然发现他总把碗里的鸡蛋埋在我的面底下,自己却啃着咸菜。

凌晨三点被雷声惊醒时,阁楼的窗户在晃。我摸到楼下,看见许厚安正用塑料布糊院子的顶棚,雨水顺着他的帽檐往下滴,像串断了线的珠子。“别下来!”他转身时脚底打滑,重重跪在泥水里,却先摸起被淋湿的电线,“这线要是短路了,明天王大爷家的冰箱就完了。”我扶他起来时,摸到他膝盖的绷带,才想起他上周修空调外机时摔在台阶上。

月初发工资那天,我给许厚安买了双防滑鞋。他试穿时在院子里来回走,像个得到新玩具的孩子,却在晚饭时说:“退了吧,我这旧鞋还能穿。”我没说话,默默把鞋盒塞进他的工具箱——那里藏着他给我攒的考研资料,每本扉页都写着“砚舟加油”,字迹歪歪扭扭,和他补鞋时的针脚如出一辙。

傍晚的地铁口,烤冷面的香气混着晚风飘过来。许厚安提着工具包往回走,帆布包上的白漆蹭到我的胳膊,像朵突然绽开的云。他口袋里露出半截可乐瓶,是中午帮人搬冰箱时对方给的,没舍得喝。我突然想起小时候,他总把别人送的糖果藏在阁楼的铁盒里,每次拿出来时,糖纸都被他粗糙的手指蹭得发亮。

院子里的石榴熟了,许厚安踩着凳子摘最红的那几个。阳光穿过他花白的发间,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我数着他后背的汗渍,突然明白那些被他藏起来的鸡蛋、偷偷修好的窗户、磨破又缝补的袖口,都是这个没血缘的父亲,用最笨拙的方式给我的,沉甸甸的爱。

转正通知发在工资条背面那天,我在商场的男装区徘徊了整整三刻钟。货架上的藏青色夹克挂在最显眼的位置,标签上的价格比我半个月的房租还高,但摸上去的棉质像被阳光晒过的云朵。导购员第三次问我要不要试穿时,我突然想起许厚安去年冬天裹着旧棉袄修水管的样子,他脖子上围着我高中时的围巾,毛线球在寒风里打着旋。

“就要这件,再拿件浅灰的长袖。”我把信用卡塞进自动取款机时,屏幕上跳动的数字让指尖发麻。这是我转正后的第一笔工资,扣除社保后还剩4200元,比兼职时多了将近一半。走出商场时,夕阳把购物袋染成暖橙色,我突然加快脚步,地铁进站的提示音里,藏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雀跃。

推开院门时,许厚安正在给葡萄架绑铁丝。他穿着那件洗得发蓝的工装,后背的破洞用别针别着,风一吹就像面招展的小旗。我把购物袋举到他面前,拉链刚拉开一半,他手里的钳子就“当啷”掉在地上。

“这是……”他的手指在夹克领口蹭了又蹭,像在确认是不是真的,“又乱花钱,我柜子里还有三件衬衫呢。”

“爸,试试,舒服吗?”我拽着他往屋里走,故意把语气放得强硬,“我监督你,必须穿!”他的肩膀在布料里微微发僵,我帮他扣第三颗纽扣时,发现他脖子右侧有块新的淤青——肯定是昨天装空调外机时碰的。

衣柜最底层的旧衬衫摞得整整齐齐,每件袖口都缝着不同颜色的布块,那是我小时候用蜡笔涂的标记。许厚安总说“衣服能穿就行”,可去年我发烧时,他却在医院缴费处掏出一沓皱巴巴的零钱,其中有张五十元的边角还沾着水泥渍。

周三下班时,公司楼下的超市正播着促销广播。冷鲜肉区的红色价签被打上黄色叉号,“八折”两个字在荧光灯下晃眼。我捏着手机算生活费,微信余额里还剩1860元,足够买三斤五花肉和一把青椒。保鲜膜裹着的肉块泛着新鲜的粉色,我突然想起许厚安上次吃肉还是上个月张奶奶送的腊肉,他一片片切得比纸还薄,全埋在我的米饭底下。

地铁站的人潮把我往前推,购物袋勒得手指发红。四十分钟的车程里,我数着车厢广告上的菜谱,想象着肉在砂锅里咕嘟的样子。换乘时遇见卖糖葫芦的,山楂裹着的糖衣在夕阳下亮晶晶的,我买了两串,举在手里像举着两串小太阳。

推开院门时,木桌上的收音机还在响,播放着本地的天气预报。许厚安的工具包放在墙角,帆布带断了根线头,里面的电笔却擦得锃亮。我摸着灶台的瓷砖,冰凉的触感让心里咯噔一下——他今天没接私活?

阁楼的折叠床被铺得整整齐齐,我的旧课本上压着个牛皮本。翻开第一页,是许厚安歪歪扭扭的字:“砚舟转正礼物,存了5000元,在信用社的卡里。”纸页边缘沾着油渍,我突然想起上周他说要去帮工地搬砖,说一天能挣200元。

砂锅里的肉香漫出厨房时,我听见院门外的脚步声。许厚安背着个大纸箱,额头上的汗珠顺着皱纹往下淌,见我掀着锅盖就笑:“今天帮回收站搬纸板,老板送了箱苹果。”他把纸箱放在石榴树下,我才发现他的裤脚沾着泥,膝盖处磨出了毛边。

“爸,洗手吃饭!”我把围裙往他身上套,布料蹭到他后背时,他突然吸了口凉气。扯开衬衫一看,肩胛骨处一片青紫,像块被打翻的墨。

“没事,昨天爬梯子蹭的。”他抢过我手里的药膏,往自己背上胡乱抹着,“肉炖得真香,放了八角?”砂锅里的汤汁咕嘟冒泡,胡萝卜和土豆在肉堆里滚来滚去,我往他碗里夹了块带皮的五花肉,油花溅在桌布上,像朵突然绽开的花。

许厚安吃得很慢,每口都嚼半天。我数着他碗里的米饭,发现他总把肉往我这边拨。窗外的月光爬上葡萄架,他突然说:“下周带你去买双皮鞋,上班穿得正式点。”我刚要反驳,就看见他悄悄把自己碗里的肉夹进我的碗底,动作轻得像片落叶。

晚饭后收拾碗筷时,我在厨房发现个小铁盒。打开一看,里面是我从小到大的奖状,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纸条,是当年捡到我时的寻人启事,照片上的婴儿皱巴巴的,像只小猴子。许厚安不知何时站在门口,手里攥着那件新夹克:“明天我去老李那边修电路,就穿这个。”月光照在他脸上,我突然发现他眼角的皱纹里,藏着比星星还亮的光。

夜里起夜时,听见许厚安在阁楼咳嗽。我摸着楼梯扶手往上走,看见他正对着月光穿那件新衬衫,手指在纽扣上哆哆嗦嗦,像在摆弄什么稀世珍宝。窗外的风卷着石榴叶沙沙响,我突然明白,那些被他藏起来的钱、悄悄疼着的伤、舍不得穿的新衣服,都是这个没血缘的父亲,用最沉默的方式给我的,沉甸甸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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