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露水还挂在葡萄架的叶子上,我就听见许厚安在院子里挪动梯子。他踩着木梯往房檐上搭塑料布,说是预报今天有雨,得把那些接私活的电线盖好。我趴在阁楼的栏杆上往下看,他的裤脚还沾着昨晚修水管蹭的泥点,每抬一次胳膊,后背的衣服就跟着往上缩,露出后腰那片贴了膏药的皮肤——上周医生说那处挫伤还没好利索,叮嘱千万不能再用力。
“爸,下来。”我踩着楼梯咚咚地往下跑,木梯被我撞得晃了晃,许厚安慌忙扶住栏杆,手里的塑料布哗啦掉在地上,“今天不去干活,跟我去医院复查。”他转过身时,额前的白发黏在汗津津的皮肤上,像抹了层糨糊,手里还攥着半截用来固定塑料布的绳子,绳头在风里打着转。
“不去不去,我这身子骨我清楚。”他弯腰去捡塑料布,肩膀故意往旁边拧,躲开我伸过去的手,“药还剩小半瓶呢,吃着挺好。”我瞅见窗台上的药盒,昨天晚上就空了,他准是把药沫子都倒出来凑数。这种把戏他耍过无数次,小时候我发烧,他也是这样藏起退烧药,说“发发汗就好了”,结果半夜我烧得迷迷糊糊,感觉他用酒精棉一遍遍擦我的手心,凉丝丝的触感里混着他的叹息。
拉扯间,我看见他袖口露出的绷带。是前天帮李叔搬衣柜时蹭破的,当时血流了半袖管,他却用创可贴胡乱粘了粘,说“小口子,比电线划破的轻”。我拽着他的胳膊往院外走,他的力气突然大得惊人,像头犟脾气的老黄牛,却在我提到“医生说不复查可能要住院”时,脚步猛地顿住了。
“住院得花多少钱?”他的声音突然低了八度,眼睛盯着地面的砖缝,那里还留着上次撒药时的白印子。我心里一酸,故意把语气放轻松:“复查没事就不用住,再说我卡里还有钱呢。”他这才不吭声了,跟着我往公交站走,路过废品站时,还回头看了眼堆在门口的纸箱,像是在盘算今天又少挣了多少。
医院的走廊比上次更热闹,消毒水的味道混着早饭的香气飘过来。许厚安攥着我的衣角,像个怕走丢的孩子,看见穿白大褂的就往我身后躲。我去挂号时,让他在候诊椅上坐着,回头却发现他正帮保洁阿姨捡散落的宣传单,弯腰时后腰的膏药边从衣服里露出来,被风吹得轻轻动。
诊室里的医生认得我们,翻看病历本时笑了笑:“小伙子挺孝顺,上周刚来过又陪着来了。”许厚安的脸突然红了,从口袋里摸出个皱巴巴的塑料袋,里面是他自己晒干的蒲公英:“医生,这个泡水喝能降血压不?我自己种的,没打农药。”医生接过袋子时,他的手指在衣角上蹭来蹭去,像在等待打分的学生。
量血压时,许厚安的胳膊绷得笔直。血压计的气囊一点点鼓起来,他的眼睛盯着天花板,呼吸都放轻了。“135/85,比上次好多了。”医生把听诊器收起来,“但还是得注意,不能再干重活。”他连连点头,嘴里不停念叨“知道知道”,可我看见他手背上的青筋又鼓起来了,准是在琢磨哪个活计还没干完。
取药窗口前的队伍排得老长,许厚安突然说要去厕所。我盯着他的背影拐进走廊尽头,手里攥着缴费单——总共386元,比上次少了几十。等了快十分钟他还没回来,我心里发慌,顺着走廊找过去,看见他正蹲在药房的玻璃窗前,盯着里面的药盒看,手指在玻璃上跟着价签的数字比划,像在算什么难题。
“爸,走了。”我把他拉起来时,发现他手里捏着张宣传单,是药店的打折广告,边角被他攥得发皱。他慌忙把单子塞进裤兜,像被抓了现行的小偷:“我看这药……是不是比医院便宜点。”我没说话,把装着药的塑料袋递给他,他接过去时,手指在“活血止痛膏”的盒子上摸了又摸,那是医生特意开的,说比上次的药效温和。
走出医院时,日头已经爬到头顶。许厚安摸着肚子“咕噜”响了一声,又赶紧捂住嘴,眼睛往路边瞟。我拽着他往街角走,那里有家新开的面馆,蓝布幌子在风里摇摇晃晃,上面写着“手工拉面”。他刚要抬脚往里迈,又猛地缩回来:“还是回家吧,我买了挂面。”
“就这家,我请你。”我把他按在靠窗的桌子旁,桌面的木纹里还嵌着点面粉,阳光透过玻璃照在他的白发上,亮晶晶的像撒了把碎银。服务员拿来菜单时,他的手指在“阳春面”三个字上敲了敲,那是最便宜的,八块钱一碗。我抢过菜单:“两碗牛肉面,加蛋,再来个西红柿炒鸡蛋。”
“太多了太多了。”他扯我的袖子,声音压得低低的,“鸡蛋挺贵的。”我没理他,看着服务员把茶壶放在桌上,茶水里飘着两片柠檬,是免费的。他盯着那两片柠檬看了半天,突然说:“上次你张奶奶说,柠檬泡水能减肥,回头咱也买点。”我知道他是想找个由头,让我觉得这钱花得值。
面端上来时,他先把自己碗里的牛肉夹给我,筷子碰在碗沿上叮当作响。我又夹回去,他再夹过来,来回推让间,牛肉片掉在桌上一片,他赶紧捡起来塞进嘴里,像怕浪费一粒米。“这汤熬得真香。”他吸溜着面条,眼睛眯成了条缝,“比咱家用酱油调的强多了。”我看着他把鸡蛋黄戳破,拌在面里,突然想起小时候,他总把鸡蛋青留给我,说“蛋黄噎人”。
西红柿炒鸡蛋端上来时,油星子还在滋滋响。许厚安往我碗里拨了大半,自己只留了几筷子,说“我不爱吃甜的”。可我记得上周他炒西红柿酱时,偷偷用馒头蘸着吃了小半锅。窗外的车水马龙映在他的老花镜上,像幅流动的画,他突然说:“你那工资……够花不?”
“够啊,公司管午饭呢。”我往他碗里夹了块西红柿,“再说我又不乱花钱。”他这才点点头,没再往下问,低头专心吃面。我知道在他心里,我永远是那个攥着五毛钱能在小卖部门口站半小时的孩子,知道哪些该买哪些不该买。就像他从不过问我工资卡的余额,却总在我背包里塞几包抽纸,说“商场的贵”;从不说担心我,却总在我加班晚归时,把院门虚掩着,留着盏昏黄的灯。
结账时,服务员说总共四十六元。我扫码付款时,许厚安正盯着桌上的空盘子,用筷子把最后一点蛋汁扒拉干净。走出面馆时,他突然从口袋里摸出个小布包,里面是几张零钱,总共二十七块五:“这是我昨天修台灯挣的,你拿着。”我刚要推辞,他已经把布包塞进我裤兜,手指在我口袋上拍了拍,像在封印某个秘密。
公交站台的广告换了新的,是家楼盘的宣传画,上面写着“给家人一个温暖的家”。许厚安仰着头看了半天,突然说:“等我再干两年,攒点钱,咱也换个带电梯的房子。”我看着他被阳光晒得发红的脸颊,突然觉得,我们早就有温暖的家了,不在高楼大厦里,而在这双牵着我走过风雨的粗糙手掌里,在每个清晨他为我热好的粥里,在每次我花钱时,他那句沉默的“你高兴就好”里。
车来了,他牵着我的胳膊往上走,掌心的温度透过衬衫传过来,暖暖的像揣了个小太阳。我望着窗外掠过的街景,突然想起医生的话:“你父亲这身体,主要是操劳过度。”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下,眼眶发热。原来最沉重的爱,从不是轰轰烈烈的誓言,而是这个老人用半生的辛苦,为我铺就的那条平坦路,每一步都藏着他没说出口的疼惜。
傍晚的霞光透过葡萄架的缝隙,在院子里织出一张碎金般的网。我踩着木梯把晾干的工装收进竹筐时,听见许厚安在阁楼上传来电钻的嗡鸣,像只被困在铁皮罐里的蝉。夕阳把他的影子钉在墙壁上,佝偻的轮廓随着电钻的震动轻轻摇晃,手里的螺丝刀在暮色里闪着冷光。
“爸,下来歇会儿。”我往阁楼顶上喊,声音撞在斜斜的木板上,折回来时带着点回音。电钻声戛然而止,他探出半个脑袋,眼镜片上沾着层灰:“快好了,这台灯修完给三楼王婶送去,她说孙子明天要考试。”我瞅见他脚边堆着的零件,电阻、电容、还有半截断了的灯绳,都是从废品站淘来的宝贝。
厨房的水龙头滴滴答答漏水,我拧开阀门时,看见冰箱里的塑料袋鼓着个小角。拉开门一股冷气扑在脸上,那块没吃完的五花肉躺在角落,肥瘦相间的纹理里还凝着冰碴,是前天从超市买的,当时特意多买了块想着分两顿吃。旁边的保鲜盒里装着青椒,蒂把处还带着新鲜的泥土,白菜则用报纸裹着,叶片边缘有点发蔫,是早市打折时抢的。
“爸,想吃什么?我给你做。”我倚着门框朝阁楼喊,听见他从木梯上下来的咚咚声,像头笨拙的熊。他站在厨房门口擦手,工装袖口沾着圈黑油,指缝里嵌着的铁锈怎么也擦不掉:“你做什么我吃什么!”眼睛却瞟向冰箱,像是在清点存货,我知道他准是怕我多花钱。
淘米时,水流过指缝凉丝丝的。电饭煲“咔嗒”一声跳起保温键时,我把肉从冰箱里取出来。案板上的五花肉化得半软,用刀切开时能看见细密的脂肪,像冻住的蜂蜜。青椒在水龙头下冲得发亮,蒂把处的籽抠出来时,溅了我一手辣汁,辣得眼眶发烫。白菜叶撕成小块,梗子和叶子分开装,许厚安牙口不好,得把梗子炒得软些。
油锅冒烟时,许厚安又溜回了阁楼。我端着菜板往楼梯口走,看见他正用砂纸打磨台灯底座,木屑在暮色里飞,像群细小的飞蛾。“油都热了,还修。”我把他手里的砂纸抽走,发现底座上刻着歪歪扭扭的字——“王婶孙儿,好好学习”,是用螺丝刀尖一点点划出来的。
肉倒进锅里时滋啦作响,油星子溅在围裙上,烫出几个小黄点。我握着锅铲翻炒,肉片渐渐染上酱油的颜色,肥油渗出来,在锅底积成小小的金池。青椒倒进去时,辣味混着肉香漫出来,呛得我直咳嗽。最后扔进白菜梗,加半勺醋,翻炒时听见菜叶变软的沙沙声,像春天的雨落在新叶上。
“爸,吃饭了!一会儿再修东西!先吃饭!”我把菜盛进蓝边碗里,碗沿还缺着个小口,是去年摔的。许厚安端着台灯下来,看见桌上的两碗米饭和满满一盘菜,突然往后缩了缩手,台灯的玻璃罩在灯光下晃出细碎的光:“做这么多……”
“不多,你看这菜量刚好。”我把筷子塞进他手里,米饭的热气扑在他脸上,皱纹里的灰都显出来了。他夹起一块肉,在碗里翻来翻去,像是在找什么,最后还是放进我碗里:“你多吃点,上班费脑子。”我又夹回去,他的筷子突然停在半空,眼睛盯着盘子里的菜,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院子里的灯亮起来时,飞蛾围着灯泡打旋。许厚安扒拉着米饭,每口都嚼得很慢,菜却没动几筷子。我知道他的心思,每次做多点菜,他准会偷偷留出一半,第二天热了再吃,宁愿自己啃干馒头。去年冬天我撞见他在工地啃馒头,就着瓶冰矿泉水,当时风大,馒头渣吹得满身都是。
“剩下的你可以明天带到工地里吃。”我往他碗里压了勺菜,青椒的辣汁渗进米饭里,“别偷偷的吃馒头就咸菜了!”他的筷子顿了顿,夹起的白菜叶掉回盘子里,发出轻微的响声。月光从院门的缝隙挤进来,照在他手背上的老茧上,像覆盖着层干枯的树皮。
“我……我不爱吃剩菜。”他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哼,眼睛盯着桌腿,那里有块去年被他的工具箱砸出的凹痕。我放下筷子,看着他鬓角新冒出来的白发,比上个月又多了些:“你儿子可以养你!”这句话说得突然,连我自己都愣了下,院子里的蝉鸣好像都停了。
许厚安抬起头,眼镜片上的光晃得我看不清他的眼睛。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却夹起一大块肉塞进嘴里,嚼着嚼着,肩膀轻轻抖起来。我看见他用袖口擦了擦脸,回来时眼眶红红的,却咧开嘴笑:“这菜炒得真够味,比楼下小饭馆强。”
收拾碗筷时,他把剩下的菜仔细装进玻璃罐,盖子拧了三圈才放心。我看着他把罐子放进冰箱最底层,那里总是放着他第二天要带的饭菜,用保鲜膜裹得严严实实。去年他在工地上中暑,就是因为舍不得吃带的菜,全留着晚上回来给我热,自己啃了三天干馒头。
阁楼的灯又亮了,许厚安坐在木梯上继续修台灯。我端着水杯上去时,看见他把那块掉在桌上的白菜叶捡起来,吹了吹上面的灰,慢慢放进嘴里。月光透过气窗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像幅被岁月揉皱的画。
“爸,明天别去工地了。”我把水杯放在他脚边,里面泡着新买的胖大海,“我请了假,带你去公园逛逛。”他含着白菜叶点点头,含糊不清地说:“台灯修好了就去,王婶等着呢。”我看着他手里的螺丝刀,突然发现刀柄上缠着的布条,是我初中时的红领巾,洗得只剩淡淡的红色。
夜里躺在床上,听见许厚安在厨房叮叮当当。我悄悄爬起来,看见他正把玻璃罐里的菜往另一个小饭盒里倒,只留下一点点。月光照在他佝偻的背上,像座沉默的山。我知道他又在耍小聪明,想把大部分菜留给我,自己只带一点点。
回到床上时,眼泪突然掉下来,砸在枕头上,洇出小小的湿痕。原来所谓的长大,不是能挣多少钱,而是终于有底气对那个为你操劳半生的人说一句“我养你”,是能在他偷偷把肉夹给你时,强硬地塞回他碗里,是能看穿他所有的借口和伪装,然后用自己的方式,笨拙地守护他,就像他当年守护那个四岁的我一样。
窗外的石榴树在风里轻轻摇晃,叶子的影子投在墙上,像谁的手在轻轻抚摸。我想起许厚安刚才吃饭时的样子,他把青椒都挑出来,说“辣的对胃不好”,却忘了我从小就爱吃辣。这个一辈子都在为别人着想的老人,连爱都藏得那么深,深到要等我长到二十二岁,才能在一盘炒菜里,尝出那些被岁月腌入味的疼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