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院子里那棵老石榴树，不紧不慢地抽枝、展叶。时承没有再来，手机也像沉了底，没再响起。我倒觉得这样挺好，给了我足够的时间来消化那些突如其来的真相，也让我能更专注地陪着爸爸。
只是，我发现爸爸变了。
以前，他总是天不亮就爬起来，要么去工地，要么在家门口支起摊子帮人修修小家电，嘴里还哼着跑调的老歌，整个院子都充满了他的动静。可这几天，他却总爱坐在葡萄架下的小板凳上，手里拿着那把磨得发亮的旧扳手，半天都不动一下，像尊沉默的石像。
清晨的阳光透过葡萄叶的缝隙，在他脚边投下斑驳的光影。我提着刚买的豆浆油条从外面回来，看见他正对着墙角那堆新搭好的葡萄架竹竿发呆。竹竿是时承派人送来的，笔直又粗壮，他却只用了几根，剩下的都整齐地靠在墙边，像是在等待一个不确定的未来。
“爸，吃早饭了。”我把早点放在石桌上，搪瓷碗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回过神，像被惊醒似的，慌忙把扳手藏到身后，脸上挤出一个笑容，可那笑容却比哭还难看。“哦，好，好。”
我看着他拿起油条，却只是机械地往嘴里送，嚼了半天也没咽下去，眼神又飘回了那堆竹竿上。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隐隐作痛。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饭馆里的谈话，他虽然没听见，但我的情绪他都看在眼里。那几天我魂不守舍的样子，还有时承的出现，都像一块石头压在他心上。他怕，怕我知道了身世，就会离开这个家，离开他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爸爸”。
这种沉默的担忧，比任何质问都让我难受。
接下来的几天，这种气氛越来越浓。
我下班买了他爱吃的五花肉，想给他做顿红烧肉。他坐在厨房门口的小马扎上，看着我切肉，眼神里却没有了往日的期待。我把肉倒进热油里，滋啦的声响和浓郁的肉香弥漫开来，他却轻轻叹了口气，说：“别做这么多，吃不完浪费。”
“没事爸，你爱吃，多做点你明天带去工地。”我强装轻松地说。
他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帮我递酱油、拿姜片。我看着他粗糙的手指在调料瓶上摸索，那双手曾经为我缝补过衣服、修过玩具、盖过被子，如今却因为我的缘故，显得如此不安。
晚上吃完饭，我收拾碗筷，他则去院子里“忙活”。说是忙活，其实就是拿着扫帚在院子里来回扫那几片落叶，扫了又落，落了又扫，像是在打发时间，又像是在掩饰什么。
我洗完碗出来，看见他正仰头看着阁楼的窗户——那是我的房间。月光洒在他身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佝偻的背影里充满了孤独和不舍。
“爸，”我走过去，轻轻喊了一声。
他猛地回头，手里的扫帚“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怎么了，砚舟？”
“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我蹲在他面前，看着他布满皱纹的脸，“最近总觉得你不太高兴。”
他避开我的目光，低头看着地上的落叶，沉默了很久，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没有，爸挺好的。”
“爸，你别骗我了。”我的声音有些哽咽，“是不是因为……因为时承的事？你是不是怕我会走？”
他的肩膀猛地一颤，像是被我说中了心事。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却努力挤出一个平静的表情。他伸手握住我的手，掌心的老茧硌得我生疼，却异常温暖。
“砚舟，”他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爸知道，你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无论你做什么选择，是想去找你的亲人，还是想过自己的生活，爸都支持你。”
“爸！”我再也忍不住，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我不走！我哪儿也不去！这里就是我的家，你就是我的爸爸！”
我扑进他的怀里，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他的怀抱很温暖，带着淡淡的机油味和阳光的味道，是我从小到大最熟悉、最安心的味道。他轻轻拍着我的背，像小时候我受了委屈一样，嘴里念叨着：“傻孩子，哭什么，爸知道，爸知道……”
那一刻，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体的颤抖，还有他压抑在喉咙里的哽咽。原来，他比我想象中还要在乎我，害怕失去我。
从那天起，我更加用心地陪伴他。
周末的时候，我拉着他去公园看菊花。公园里人山人海，五颜六色的菊花在阳光下竞相开放，像一片花的海洋。我牵着他的手，慢慢走在花丛中，他的手很粗糙，却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像是怕我会消失一样。
“你看这朵，多好看。”我指着一朵金黄色的菊花说。
他笑着点点头，眼神里终于有了往日的光彩。“是挺好看的，比咱们院子里的那几盆强多了。”
我们在公园的长椅上坐了很久，晒着暖洋洋的太阳，聊着家常。我说公司里的趣事，他说巷子里张奶奶家的猫又生了小猫，王大爷的孙子考了全班第一。那些琐碎的日常，此刻却变得无比珍贵。
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平静地过下去，却不知道，时承一直在默默地为我们做着安排。
他确实很忙。父亲留下的公司需要他打理，母亲的后事也需要处理。但他没有忘记对我的承诺，更没有忘记我提到的爸爸的辛苦。
这些天，他利用下班和周末的时间，一直在看房子。他的想法很简单，找一个环境好、交通便利的小区，把我和养父接过去一起住。他知道爸爸年纪大了，身体不好，需要有人照顾；也知道我上班辛苦，住得近能节省很多时间。
他跑了一个又一个小区，看了一套又一套房子。有的小区环境太嘈杂，他怕影响养父休息；有的小区离医院太远，他怕养父万一有什么急事不方便；有的房子户型不好，他怕我们住得不舒服。
直到上周，他终于找到了一个满意的小区。
这个小区坐落在城市的次中心，环境清幽，绿化率很高。小区门口就有公交车站，到我上班的公司只有三站地，坐地铁也很方便。旁边就是大型超市和社区医院，买东西、看病都不用跑远路。
他看中的是一套三居室的房子，南北通透，采光很好。客厅很大，可以放许厚安喜欢的藤椅；主卧朝南，阳光充足，适合许厚安住；侧卧可以给我当卧室，还有一个小房间，可以改造成许厚安的工具房——他知道许厚安离不开那些修修补补的活计。
房子看完后，他立刻拍板定了下来。付定金的时候，他看着购房合同上的“时承”两个字，心里充满了期待。他想给我一个更好的生活环境，也想弥补父母对我的亏欠。他甚至已经开始计划，等房子装修好，就接我们过去，然后找个合适的机会，告诉我们这个惊喜。
他不知道的是，他的这份“惊喜”，在他看来，或许是另一种“惊吓”。
而我，对此更是一无所知。
我依旧每天下班买菜做饭，陪爸爸聊天散步。爸爸的心情好了很多，不再像以前那样沉默寡言，但偶尔，我还是能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有一天晚上，我正在客厅看电视，爸爸突然从房间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红布包。他把布包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神情很严肃。
“爸，这是什么？”我好奇地问。
“这是爸这些年攒的钱。”他打开布包，里面是一沓沓整齐的钞票，有百元的，有五十的，还有很多零钱，“不多，就这么点。你要是……要是想去找你哥哥，或者想过更好的生活，就拿着这些钱。”
我看着那些钞票，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这些钱，是他省吃俭用攒下来的。他舍不得买新衣服，舍不得吃好吃的，把所有的钱都花在了我身上，现在却要把全部的积蓄都给我，只因为怕我受委屈。
“爸，我不要！”我把布包推回给他，“我不要你的钱，我只要你好好的！我们就在这个院子里好好过日子，好不好？”
他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感动和欣慰。他把布包重新包好，放回自己的床底下，像是放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
“好，好，我们就在这里好好过日子。”他笑着说，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朵盛开的菊花。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心里充满了温暖和坚定。我知道，无论时承做什么，无论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我都不会离开这个小小的院子，不会离开爸爸。因为这里有我最珍贵的亲情，有我最温暖的家。
而时承，还在为他的“惊喜”忙碌着。他已经联系好了装修公司，设计师正在根据他的要求设计装修方案。他想象着我们搬进新家后的场景：爸爸坐在阳台上晒太阳、修东西，我下班回家就能吃上热饭，一家人其乐融融。
他不知道，他的这份心意，需要用更温柔的方式来传递。而我和爸爸之间的感情，早已超越了血缘，牢不可破。
日子还在继续，像一条缓缓流淌的河。表面平静无波，底下却涌动着亲情的暖流和未说出口的牵挂。我和爸爸守着这个小小的院子，守着这份简单而温暖的幸福。而时承，则在暗中，为我们描绘着一个他眼中更好的未来。我们都不知道，这份暗中的守护，将会在不久的将来，给我们的生活带来怎样的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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