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时,巷子里的梧桐叶落得更勤了。每天下班回家,总能看见爸爸蹲在院子门口,手里拿着把竹扫帚,把落叶扫成一小堆,堆在石榴树底下——他说“落叶当肥料,明年石榴能结得更甜”!
我拎着菜袋走进院子,他听见动静就直起腰,手里的扫帚还没放下,先朝我笑:“今天下班早啊?我刚把院子扫干净,你踩的时候小心点,别滑着。”我点点头,把菜袋递给他:“买了一些萝卜,晚上给您做萝卜炖肉。”他接过袋子,手指在装肉的保鲜袋上捏了捏:“肉别买太多,够吃就行,省着点花。”
这样的对话,从房子加固好之后,几乎每天都在上演。哥没再来过,手机里也没发过消息,像是真的退回了我们生活的边缘,只留下些细微的痕迹——比如厨房窗台上那箱没喝完的牛奶,是他上次送来的,爸爸总说“等他来再喝”,却也没主动联系;比如院子里的葡萄架,有两根竹竿是他帮忙固定的,爸爸每次擦竹竿,都会多擦那两根,说“时承那孩子手劲大,固定得结实”。
我第一次察觉不对劲,是在某个周末的早上。那天我起得晚,走出阁楼时,看见爸爸坐在葡萄架下的小马扎上,手里拿着个螺丝刀,正对着一块旧木板琢磨。木板是之前拆旧书桌剩下的,上面还留着时承帮忙打磨的痕迹——那天时承蹲在院子里,用砂纸磨了半个多小时,手指被木屑蹭得发红,爸爸当时还递了块创可贴给他,说“年轻人也别太拼,手破了多疼”。
“爸,您琢磨这木板干啥?”我走过去,看见他手里的螺丝刀,正是上次哥派工人加固的时候落下的。那是把银色的螺丝刀,手柄上印着小小的品牌logo,爸爸用布擦得锃亮,比我自己的工具还爱惜。他抬头看我,手里的动作没停:“想着给你做个小书架,这木板结实,你那几本常看的书,正好能放得下。”说着,他指了指木板边缘:“你看,时承上次磨的这边多平整,省得我再费劲了。”
我蹲在他旁边,看着他用铅笔在木板上画横线,线条歪歪扭扭的,却画得格外认真。阳光透过葡萄叶的缝隙落在他手上,他的指关节因为常年干活有些变形,却稳稳地握着铅笔,像是在完成什么重要的事。“您还记得他磨过这木板啊?”我故意这么问,想看看他的反应。他笔尖顿了一下,没抬头:“咋不记得?那天他磨完,手都红了,我让他歇会儿,他还说‘没事,许先生您放心,肯定磨好’,这孩子,跟你小时候一样,倔。”
“跟我小时候挺像?”我心里一动,又追问了一句。他这才抬起头,眼神里带着点怀念:“是啊,你小时候学修自行车,也是这样,拧不动螺丝还不撒手,手被扳手磨得掉皮,也不喊疼,就跟自己较劲儿。”他说着,放下铅笔,用手摸了摸木板上的磨痕:“时承也是,那天搭葡萄架,螺丝刀滑了,把手心划了个小口子,他擦了擦血就继续干,我问他疼不疼,他说‘不疼,许先生您别担心’。”
我没再说话,看着他重新拿起铅笔,继续画横线。风从巷口吹进来,带着梧桐叶的清香,葡萄架上的叶子沙沙响,像是在附和他的话。那一刻我忽然明白,爸爸对哥的在意,早就藏在这些细碎的回忆里了——他记得哥磨过的木板,记得哥手上的伤口,记得哥说过的话,就像记得我小时候的每一件小事一样。
真正让我忍不住想追问的,是一周后的一个晚上。那天我加班,回家时已经快八点了。推开门,看见厨房里亮着灯,爸爸正站在灶台前,手里拿着锅铲,在炒一盘土豆丝——那是哥上次来吃饭时说过爱吃的菜。
“爸,您怎么还没吃饭?”我走进厨房,看见餐桌上摆着两副碗筷,一碗盛好的米饭,还有一小碟咸菜。他听见我说话,手忙脚乱地把土豆丝盛进盘子里,像是被抓了现行:“哦,我………我刚想炒个土豆丝,你就回来了。”我看着那盘土豆丝,油放得不多,盐也刚刚好,是哥喜欢的清淡口味——爸爸自己吃菜总爱多放盐,说“咸点下饭”,却记得时承的口味!
“您这土豆丝,炒得挺清淡啊。”我拿起筷子,夹了一口,故意说,“跟您平时炒的不一样,倒像是………像是按谁的口味做的………”他手里的锅铲还没放下,眼神飘向窗外,含糊地说:“就………就想换换口味,总吃咸的也不好………少盐健康。”我没戳破他,只是笑了笑:“确实,清淡点好,对身体好…………”
吃饭时,他忽然提起哥:“你说时承那孩子,一个人管那么大的公司,得有多累啊?上次他来,我看他眼下有青黑,肯定没睡好。”我扒了口饭,点头:“是啊,他公司事多,还得管家里的事,是挺不容易的。”他放下筷子,拿起茶杯喝了口热水,又说:“还有啊,他找你找了那么多年,肯定没少费心。你想啊,那么大的城市,找一个人跟大海捞针似的,他还没放弃,这孩子,心细………”
我看着他,他说起哥时,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客气,多了些心疼,就像说起我小时候生病,他半夜抱着我去医院时的眼神。那一刻,我心里那个疑问越来越清晰,却又怕问出口会打破这份平静,犹豫了半天,才慢慢开口:“爸,您上次还说,哥拧螺丝的样子跟我小时候挺像……您是不是觉得,他有时候也挺像您的孩子啊?”
我问得很轻,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手里的筷子却不自觉地攥紧了,等着他的回答。他拿着茶杯的手顿了一下,杯沿碰到嘴唇,却没喝,只是低头看着杯里的茶叶。厨房的灯是暖黄色的,照在他的头发上,能看见更多的白发,比上个月又多了些。
空气安静了下来,只有窗外的风声,还有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我心里有点紧张,怕他否认,又怕他承认——否认的话,像是忽略了那些藏在细节里的心意;承认的话,我又怕他会觉得,多了个“孩子”,就会忽略我……
可他什么都没说。既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把茶杯放在桌上,拿起筷子,给我夹了块萝卜:“萝卜炖软了,你多吃点,补补身子。”他的声音跟平时一样,没什么波澜,像是没听见我的问题,又像是听见了,却不想用语言回答。
我看着碗里的萝卜,软烂入味,是我从小吃到大的味道。忽然就明白了,他的沉默,其实就是答案。他不用点头,不用说话,那些记得时承口味的土豆丝,那些擦得锃亮的螺丝刀,那些藏在回忆里的心疼,早就说明了一切——他把时承当成了另一个孩子,就像对我一样!
我没再追问,只是拿起筷子,把萝卜吃了下去,心里忽然就释然了。其实我不用怕,爸的爱从来不是限量的,他能把我从襁褓里养大,能记住我所有的喜好,也能把这份心意分给哥——不是因为我不重要,而是因为他的心太暖,能装下更多需要被疼爱的人!
吃完饭,我收拾碗筷,爸爸坐在院子里,手里拿着那把工人落下的螺丝刀,在月光下擦了又擦。我走过去,递给他一杯热水:“爸,天凉了,喝点热水暖暖身子。”他接过水杯,抬头看我,笑了笑:“你也喝点,别冻着。”
月光洒在我们身上,葡萄架的影子落在地上,轻轻摇晃。他忽然说:“等周末,咱们把那小书架做出来吧,做好了,你那些书就能放进去了。”我点点头:“好啊,我跟您一起做。”他又说:“到时候……要是哥有空,让他也来看看?他上次帮着磨的木板,也该让他看看成品。”
我心里一暖,笑着说:“好啊,我到时候问问他。”他没再说什么,只是喝着热水,眼神里带着点期待,像个等着朋友来家里做客的孩子。
那天晚上,我躺在新床上,听着隔壁爸爸均匀的呼吸声,莫名就觉得,这个秋天的风都带着暖意。他或许不会常来,我们或许还是各自过着自己的日子,但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爸爸的心里,多了个需要牵挂的孩子;而我,也多了个能一起陪他回忆往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