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吊灯将灯光揉碎成金色的尘埃，均匀地洒在每一张含笑的脸上。空气中浮动着香槟气泡破裂的微响、低柔的弦乐，以及昂贵香水混合后形成的一层精致而疏离的薄膜。
这里是晨曜生物主办的慈光基金会年度慈善晚宴。临港市的名流、权贵与资本，今夜都汇集于此。
江砚感觉自己像一颗被错投进齿轮里的沙砾。
他穿着从沈见那借来的一套不太合身的西装，领带勒得他有些喘不过气，站在人群边缘，目光像一把冷静的手术刀，剖开眼前这片浮华的表象，寻找他的目标。
他的邀请函是沈见通过一家合作媒体搞到的，身份是“实习助理”。一个完美的、可以被任何人忽略的角色。
“江队，能听到吗？”
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声音，通过一枚藏在他耳蜗里的微型耳机传来。是陆惘。
“清楚。”江砚没有动嘴，只是微微调整了一下站姿，用身体语言给出回应。
此刻，陆惘正蜷缩在宴会厅三楼的一个网络汇线间里。这里闷热、狭窄，只有服务器风扇不知疲倦的嗡鸣。他面前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瀑布般的数据流正被他快速分拣、标记。他像一只蜘蛛，悄无声息地在宴会厅这张巨大的数字网络上结网，劫持了安保系统、内部通讯和现场直播的信号源。
江砚的微型耳机，就是这张网的终端之一。
“主舞台左侧，第三排，那个穿深灰色中山装的，就是祁衡。”陆惘的声音冷静得像机器。
江砚的目光顺着指引望去。
祁衡，五十多岁的年纪，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夹杂着一些学者气的银丝。他没穿西装，而是一身裁剪得体的中式立领，脸上戴着一副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温和而专注。他不像一个千亿市值公司的幕后操盘手，更像一位受人尊敬的老教授。他正与市里的几位要员低声交谈，姿态谦和，不时点头微笑。
这个人，就是将活人当成实验样本，用“慈善”来筛选“耗材”的恶魔？
江砚感觉不到任何暴戾或阴狠的气息。祁衡身上只有一种令人心安的沉稳，这比任何凶相毕露都更让人不寒而栗。
“他要上台了。”陆惘提醒道。
果然，主持人用热情洋溢的声音邀请晨曜高研主管、慈光基金会创始人祁衡先生上台致辞。掌声雷动。
祁衡走上舞台，没有走向讲稿台，而是站在舞台中央，像在自家客厅里一样随和。他对着麦克风，轻轻“喂”了两声，试了试音。
“大家晚上好。”他的声音温润，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今天请各位来，不是为了听我做报告。我只想和大家聊聊天，聊聊一个老儿科医生的困惑。”
全场安静下来。
“二十多年前，我每天都要面对各种各样的疑难杂症。我见过太多因为现有医疗技术无法挽救而逝去的孩子，也见过太多家庭因此而破碎。”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我常常在想，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可以提前预知，提前筛选出那些高风险的个体，用更激进、更超前的手段去干预，是不是就能避免更多的悲剧？一个人的牺牲，如果能换来十个人、一百个人的健康，这笔账，我们该怎么算？”
江砚的后背窜起一股凉意。
“后来，我离开了医院，加入了晨曜。因为我发现，个体的拯救是有限的，而技术的进步，是无限的。我们成立慈光，不是为了简单的施舍，而是为了更精准地看见那些需要帮助的人。我们推动‘明眸计划’，在城市里建立‘光环’，是为了用大数据描绘出这座城市的健康地图。是的，这个过程会有代价，任何伟大的变革都伴随着阵痛。”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真诚与激情，像一个殉道者。
“有人会说我们是疯子，越过了伦理的边界。但我想问，当洪水来临时，是牺牲少数人堵住决口，保全整个城市，还是坚持所谓的‘程序正义’，看着所有人一起被淹没？各位，”他张开双臂，像在拥抱一个伟大的理想，“历史会证明，我们才是站在多数人这一边。我们是在为人类的未来，扫清障碍。”
掌声再次响起，比之前更热烈。台下的精英们，眼神里闪烁着认同与狂热。他们听懂了祁衡的潜台词，并为自己成为这“伟大变革”的一部分而感到骄傲。
江砚只觉得一阵反胃。他看着那些鼓掌的手，仿佛看到了无数双将弱者推下悬崖的手。
“他在胡扯。”耳机里，陆惘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情绪，冰冷而憎恶，“他在给屠杀找一个高尚的借口。”
“我需要接近他。”江砚低声说。
“晚宴后的酒会，他会去露台。那里安保最少。”陆惘立刻给出了路线，“我已经黑掉了你身份卡里的信息，现在你是‘星海资本’的代表，有资格过去。”
演讲结束，灯光再次亮起。祁衡走下台，立刻被一群人围住。江砚没有硬挤，他转身，走向通往露台的玻璃门。
露台上，海风吹散了室内的暖气和香气，带来一丝清醒的凉意。几位宾客正在低声交谈。江砚走到栏杆边，假装看夜景。几分钟后，祁衡果然在几人的簇拥下走了出来。
江砚端起一杯侍者送来的无酒精饮料，状似无意地走了过去。
“祁总，久仰。”一个中年男人热情地向祁衡敬酒。
祁衡微笑着与他碰杯，目光却越过那人的肩膀，落在了江砚身上。他的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
“这位是？”他问。
“哦，这位是星海资本的……”中年男人一时语塞。
“我姓江。”江砚主动开口，直视着祁衡的眼睛。
“江……”祁衡念着这个姓，脸上的笑容变得意味深长起来，“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位故人。你的父亲，是江庭检察官吧？”
江砚的心脏猛地一沉。他没想到对方会如此直接。
“是。”他只能回答。
“唉，可惜了。”祁衡叹了口气，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惋惜，“江庭检察官，是一位真正有大义的人。当年，他做出了一个非常艰难，但无比正确的选择。”
江砚的脑子“嗡”的一声。
他父亲的旧案，那件被压下的、致使他父亲郁郁而终的案子，祁衡知道内情。
“什么选择？”江砚的声音有些发紧。
祁衡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抬手，轻轻拍了拍江砚的肩膀，像一个慈祥的长辈。
“你父亲，是为了保护更多的人。”他凑近江砚，声音低得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有些真相，烂在肚子里，比公之于众，对这个世界更有益。他明白这个道理。”
说完，他便转身，在众人的簇拥下离开了露台。
江砚独自站在原地，海风吹得他脸颊冰冷。祁衡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钥匙，捅进他内心最深处的锁孔，然后“咔”地一声，拧开了他尘封多年的疑惑与痛苦。
父亲不是渎职，而是……“为了大义”？
保护更多的人？
烂在肚子里的真相？
一个个词语像子弹，击中了他一直以来坚守的信念。
“江砚？”耳机里传来陆惘的声音，“你还好吗？刚才的对话，我都录下来了。另外，我找到了一条通往‘白塔’的临时隧道，现在需要立刻撤离。”
江砚没有回答。他看着祁衡消失的方向，感觉自己脚下的地面正在开裂。
他来这里，是为了抓鬼。
却没想到，这只鬼，竟牵扯出他父亲的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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