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衡的背影消失在玻璃门后，带走了露台上最后一丝虚伪的暖意。
江砚还站在原地，像一尊被海风冻住的雕像。他手里那杯无酒精饮料的杯壁上凝结了水珠，冰冷，黏腻，像祁衡留下的那句话。
“你父亲，是为了保护更多的人。”
这句话是一个黑洞，瞬间吸走了他周围所有的声音。远处宴会厅的弦乐、宾客的笑谈、海浪拍打堤岸的节律，全部褪成一片模糊的背景噪音。他的世界里，只剩下这句话在无限回响。
保护更多的人。
一段多么高尚、多么正确的语词。
可他父亲江庭，那个正直了一辈子的老检察官，最后却是在书房里，对着一堆被封存的旧案卷宗，日复一日地沉默，直到耗尽生命最后一点光。他死于“大义”之后漫长的自我放逐。
“江砚？回答我。你还好吗？”
耳机里，陆惘的声音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他混乱的思绪。那声音里没有关切，只有一种催促任务完成的机械感。
江砚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想开口，却发现声带像是生了锈。
“收到。”他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
“撤。立刻。从你左手边的服务通道离开，门没锁。三楼，我在B区的汇线间等你。快。”陆惘的指令清晰、短促，不容置疑。
江砚放下酒杯，杯底与大理石栏杆碰撞，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他转身，不再看宴会厅里那些流光溢彩的虚假。他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精准地找到那个挂着“员工专用”牌子的通道门。
——
精致的墙纸变成了冰冷的白漆，空气里弥漫着食物残渣和消毒水混合的气味。他沿着狭窄的走廊快步前进，脚下的皮鞋踩在油腻的地面上，发出黏着的声响。
“前方路口右转。有两名保安在巡逻，三十秒后经过。躲进清洁间。”陆惘的声音像GPS导航一样精准。
江砚闪身躲进一间堆满清洁用品的壁橱，关上门。黑暗中，他能闻到漂白水刺鼻的味道。他靠在冰冷的墙上，听着自己的心跳，一声，又一声，沉重得像砸在胸口的石头。他闭上眼，脑海里浮现的却是父亲坐在书桌前，用指节一遍遍摩挲着一份牛皮纸档案袋的画面。
“安全。出来，继续走。”
他推开门，继续前进。上楼，穿过一条布满通风管道的夹层，最后停在一扇印着“网络中心”的铁门前。门虚掩着。
他推门进去，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陆惘正蜷缩在一堆服务器机柜的缝隙里，笔记本电脑放在膝盖上，屏幕的光照亮了他专注的侧脸和被汗水浸湿的额发。他甚至没抬头看江砚。
“门锁上。”他说，手指在键盘上敲击着，像在弹奏一首无人能懂的狂想曲。
江砚反手锁上门，整个空间只剩下服务器风扇的嗡鸣。他走到陆惘身边，看着屏幕上飞速滚动的代码，那些字符像一群疯狂的蚂蚁，啃噬着他最后的理智。
“他知道我父亲。”江砚开口，声音在嘈杂的机房里显得很空洞，“他说，我父亲的案子……”
“他在操控你。”陆惘打断他，终于抬起头。他的眼睛在屏幕的幽光下显得格外亮，也格外冷，“用一个死人，来动摇一个活人。这是祁衡最擅长的把戏。他把你也当成了一个‘样本’，测试你的反应。”
“但如果那是真的呢？”江砚的音量不受控制地拔高，他上前一步，双手撑在陆惘身旁的机柜上，俯视着他，“如果我父亲真的为了某个狗屁的‘大义’，亲手埋葬了真相，那我算什么？我坚持的一切，又算什么？”
他胸口剧烈起伏，左肩的旧伤因为这个用力的动作，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陆惘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同情，也没有嘲讽，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
“那只能说明，你父亲比你更早明白一件事。”陆惘慢慢地说，“有时候，干净的手段，抓不到最脏的鬼。”
江砚愣住了。
“你……”
“我录下了他的演讲。”陆惘没有给他追问的机会，他敲了一下回车键。祁衡那温润又充满煽动性的声音，从笔记本电脑劣质的扬声器里传了出来。
“……一个人的牺牲，如果能换来十个人、一百个人的健康，这笔账，我们该怎么算？”
“……当洪水来临时，是牺牲少数人堵住决口，保全整个城市，还是坚持所谓的‘程序正义’，看着所有人一起被淹没？”
每一个字，都像在重复祁衡刚才对江砚说的那句“你父亲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江砚感觉自己的信念正在被这两套逻辑来回撕扯。一边是父亲的影子，一边是祁衡的狂言。它们看似对立，内核却惊人地相似——为了一个更大的目标，可以牺牲少数。
那被牺牲的少数，该由谁来定义？
“听到了吗？”陆惘关掉音频，屏幕上的数据流再次开始滚动，“这就是他的‘道’。他甚至不屑于掩饰。他相信自己是救世主，而我们，还有那些死去的人，都是他伟大事业里，可以被忽略不计的成本。”
陆惘说着，将一段被高亮标记的数据流拖到屏幕中央。
“这是我刚才截获的一条指令。从祁衡的私人助理的加密设备发出，目的地是‘白塔’的一个二级服务器。指令内容很简单，更新一个名单。”
他点开一个被破译的附件。
附件里只有一个名字和一串地址。
“周筝。临港市法医中心，宿舍楼，三单元，402。”
江砚的瞳孔猛地收缩。
周筝被标记了。
“她发现了纳米片，”陆惘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所以，她就从‘无关人员’，变成了‘需要被清理的障碍’。这就是祁衡的逻辑，高效，冷酷，没有一丝多余的情感。”
一股冰冷的、纯粹的愤怒，瞬间压倒了所有的迷茫和痛苦。江砚看着屏幕上周筝的名字，感觉血液冲上了头顶。父亲的旧案很重要，但周筝的命，是当务之急。
“我们得救她。”江砚说，声音已经恢复了刑警的冷静和决断。
“我已经在干扰她家附近的通讯信号了，可以拖延一点时间。但他们的人肯定已经动了。”陆惘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U盘，扔给江砚，“这是今晚所有的原始数据，包括祁衡的演讲录音，还有那条指令。怎么用，是你的事。”
江砚接住U盘，紧紧攥在手心。
他看着陆惘，这个活在阴影里的人，用最不合法的手段，做着最接近正义的事。干净的手段抓不到脏的鬼。这句话再次在他耳边响起。
或许，父亲当年面对的，也是这样一个两难的绝境。
“我需要一样东西。”江砚看着陆焉，一字一句地说。
“说。”
“我父亲当年经手的，所有被标记为‘绝密’的案宗。我需要你帮我从检察院的内部档案库里，把它们弄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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