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在不应落雪的暮春时节,纷纷扬扬地洒满了大胤王朝的皇城。
那不是纯粹的洁白,而是带着某种灰败的、近乎于烬的颜色,粘稠地附着在琉璃瓦上,汉白玉阶前,以及那些在料峭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宫人们肩头。钦天监的官员们跪在太极殿外,以头抢地,言说此乃“阴盛阳衰,天地同悲”之兆,恐非吉征。深宫之内,流言如同这不合时宜的雪片,悄无声息地滋生、蔓延,最终都汇聚向那座最为尊贵,也最为冷寂的宫殿——坤宁宫。
宫门内外,压抑的啜泣与御医们惶恐的低语交织成一片死亡的序曲。浓郁的、带着灵药清苦气息的血腥味,无论如何也驱不散。
元后慕容氏,那位被誉为百年来最接近“生命本源”的奇脉者,正躺在凤榻之上,华美的宫装掩盖不住她生命力的飞速流逝。她的脸色苍白得透明,仿佛一件名贵的薄胎瓷器,稍一触碰便会彻底碎裂。然而,她的眼神却亮得惊人,紧紧攫住榻前那个身着明黄龙袍的身影。
皇帝陆玄胤站在那里,身姿依旧挺拔如松,面容如同冰封的湖面,看不出丝毫波澜。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偶尔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近乎撕裂的痛楚,但旋即又被更为坚硬的帝王威仪所覆盖。
“陛下……”慕容氏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却清晰地传入陆玄胤耳中,“臣妾……恳请陛下……”
她没有说下去,但陆玄胤明白。那是一个母亲最后,也是最决绝的请求——动用皇族秘传的禁忌之术“灵脉渡让”,将她那“奇品·生命灵脉”的本源,渡给腹中那即将诞生,却因天生“绝脉”而汲取着母体过多生机,导致难产的孩子。
“值得吗?”皇帝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为了一个尚未可知的未来,赌上你的性命?大胤可以没有这个孩子,但不能没有你。”
慕容氏艰难地摇了摇头,唇角甚至牵起一丝极淡、极温柔的笑意:“不是……为了大胤。是……为了我们的执儿。陛下……你感知到了,不是吗?那孩子体内的……是‘混沌’啊……万古未有之基,不能……毁于一旦。用我的‘生命’……去补全它……这是……他生来就该背负的宿命,也是……我的。”
“混沌……”陆玄胤在心中默念着这两个字,指尖微微颤抖了一下。他当然感知到了。那胎儿体内孕育的灵脉,如同宇宙初开,包罗万象,却又因太过宏大而显得根基不稳,如同一个无底洞,疯狂汲取着母体的一切。若不补全,即便生下,也恐是痴愚或早夭之相。
殿内的烛火猛地摇曳了一下,映得皇帝的脸庞明暗不定。他终于缓缓抬起了手,指尖流淌出璀璨却带着毁灭气息的金色灵力。那灵力在空中勾勒出古老而繁复的符文,缓缓笼罩向慕容氏的小腹。
“以吾皇族之名,引脉渡灵……”
过程是无声的,却比任何酷刑都更加惨烈。慕容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但她咬紧了牙关,没有发出一丝痛呼。她的眼神始终望着丈夫,带着无尽的眷恋与托付,生命力如同退潮般从她眼中流逝,而一股蓬勃的、充满生机的翠绿色光华,则顺着那金色符文的引导,源源不断地注入胎儿体内。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哇——”
一声极其嘹亮,甚至带着某种奇异穿透力的婴啼,划破了坤宁宫死寂的帷幕。
也就在这一刹那,慕容氏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了。她静静地躺在那里,容颜依旧绝美,却已了无生息。
几乎在同一时间,殿外那诡异的春雪,骤然停歇。天空依旧阴沉,却有一种沉重得令人窒息的东西,悄然散去。
产婆颤抖着将襁褓递到皇帝面前。陆玄胤低头看去,那婴儿不像寻常新生儿那般皱巴巴的,反而肌肤莹润,五官精致得如同玉琢。最令人心悸的是他那双眼睛,乌黑的瞳仁里,竟似有星河流转,混沌初开的景象一闪而逝。然而,更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头胎发——并非寻常的乌黑,而是如同殿外刚落下的雪,纯净到刺眼的银白。
满殿死寂。所有宫人、御医都屏住了呼吸,恐惧地低下头,不敢去看皇帝的脸色,也不敢去看那妖异般的白发婴儿。
陆玄胤伸出手,极轻、极缓地触碰了一下婴儿的白发,那冰冷的触感让他指尖一缩。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混合着血腥与药香的冰冷空气,再睁开时,眸中已只剩下万年不化的寒冰。
他接过襁褓,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般的语气,对满殿跪伏的臣子与宫人说道:
“此乃朕之嫡长子,陆执。”
“其发如雪,承母之泽,秉天地之气运而生。”
“今日起,见皇长子如见朕躬。今日殿中之事,若有半字外泄,诛九族。”
声音不高,却带着凛冽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寒风刮过每一个人的心头。
……
光阴荏苒,十五年弹指而过。
皇长子陆执,已从那个引发朝野窃窃私语的白发婴孩,长成了一名风姿绝世的少年。
暮色四合,皇城西北角的听雨轩内,陆执斜倚在临窗的软榻上,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白玉扳指。窗外是连绵的春雨,敲打在芭蕉叶上,淅淅沥沥,衬得室内愈发静谧。
他穿着一身玄黑色的锦袍,袍服上用暗金线绣着繁复的云纹,低调而奢华。满头银丝并未束冠,只是用一根简单的墨玉簪松松挽起,几缕发丝垂落额前,与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肤色形成鲜明对比。他的五官继承了其母的精致,却又糅合了其父的凌厉锋芒,长眉入鬓,鼻梁高挺,唇色是极淡的樱粉。最特别的仍是那双眼睛,眼尾微挑,瞳孔的颜色比常人更浅些,像是浸在寒潭里的琥珀,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慵懒笑意,可若仔细看去,便能发现那笑意从未抵达眼底,深处是一片虚无的、冰冷的混沌。
一个身着淡青色宫装的侍女正跪在榻前,小心翼翼地为他修剪指甲。她名叫青瓷,是陆执身边伺候了数年的老人,容貌清秀,手指纤细灵巧。
“殿下,今日的药膳已经备好了,是御药房新配的方子,加了安神静气的月华草。”青瓷轻声细语地汇报着,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爱慕与敬畏。
陆执“嗯”了一声,目光却并未从扳指上移开,仿佛那玉中的纹路比眼前的佳人更有趣。他忽然开口,声音清越,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质感,却又透着一股疏离:“青瓷,你在孤身边,有六年了吧?”
青瓷手微微一颤,连忙稳住,恭顺答道:“回殿下,六年三个月了。”
“六年……”陆执轻轻重复了一句,抬起眼,那双浅色的眸子落在青瓷脸上,带着审视的意味,“时间不短了。你觉得,孤待你如何?”
青瓷心头一跳,一种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她强自镇定道:“殿下待奴婢恩重如山。”
“恩重如山?”陆执轻笑一声,那笑声如同玉珠落盘,悦耳,却无温度,“说说看,都有哪些恩情?”
青瓷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殿下赐奴婢衣食,准奴婢在听雨轩当差,免了奴婢家中赋税……还、还教奴婢识字修行……”
“是啊,识字,修行。”陆执缓缓坐直了身子,俯视着跪在地上的少女,他的影子笼罩着她,带来无形的压迫感,“孤甚至赐了你《引气初解》,让你一个毫无背景的小宫女,得以窥见修行之门径。你说,孤对你,算不算仁至义尽?”
青瓷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修剪指甲的动作早已停下,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殿下大恩,奴婢……奴婢万死难报。”
“万死倒不必。”陆执的语气依旧平淡,甚至带着一丝慵懒的笑意,“只需一死,便够了。”
话音未落,青瓷猛地抬头,脸上血色尽褪,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
陆执却不再看她,目光转向窗外迷蒙的雨幕,仿佛在欣赏景致,语气轻描淡写:“三个月前,你母亲重病,太医院一位姓王的医正‘恰好’路过,妙手回春。一个月前,你那不成器的弟弟在赌坊欠下巨债,是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贵人’帮他还清。而就在十天前,你借着为孤整理书案的机会,将孤阅览《南疆风物志》的次数,透露给了长春宫的人。”
他每说一句,青瓷的脸色就白上一分,等到最后一句出口,她整个人已经瘫软在地,浑身抖如筛糠。
“殿、殿下……奴婢……奴婢是被逼的!他们用奴婢家人的性命要挟……”她涕泪横流,挣扎着想要去抓陆执的衣角。
陆执微微蹙眉,似乎嫌恶那可能的触碰。他甚至没有动,只是周身的气息骤然变得冰冷。一股无形的力量将青瓷轻轻推开,让她无法近身。
“孤知道。”陆执的声音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怜悯,“所以,孤给了你三次机会。第一次,王医正出手时,孤在等你坦白;第二次,你弟弟债务还清时,孤在等你回头;第三次,你传递消息时,孤就在帘后看着你。”
他转过头,那双琥珀色的眸子终于彻底冷了下来,里面不再有慵懒的笑意,只剩下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掌控与漠然。
“孤最讨厌的,就是背叛。”他轻轻地说,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尤其是,辜负了孤的信任。”
他抬起手,指尖一缕极其细微的、近乎透明的灵力如同蛛丝般弹出,悄无声息地没入青瓷的眉心。
青瓷的哭泣和求饶声戛然而止。她瞪大了眼睛,瞳孔迅速涣散,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再无声息。她的脸上甚至还残留着极致的恐惧与一丝解脱。
至死,她都不明白,这位看似终日慵懒散漫、只知风花雪月的皇长子,是如何将这一切洞察得如此分明,又是何时拥有了这般杀人于无形的可怕力量。
陆执看也没看地上的尸体,仿佛只是拂去了一粒尘埃。他重新拿起那枚白玉扳指,对着窗外微弱的天光细细打量着。
“影老。”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轻声唤道。
一道模糊的、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室内,躬身而立:“老奴在。”
“处理干净。王家医正,贪墨御药,逐出太医院,流放三千里。那个赌坊,以及背后长春宫的线人,你知道该怎么做。”陆执的语气没有丝毫起伏,像是在吩咐今晚的菜单。
“是。”阴影躬身领命,随即迟疑了一下,“殿下,长春宫那边……”
陆执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我那三弟年纪小,被他母亲和外家蛊惑,做些蠢事也情有可原。这次小惩大诫,让他们安分些。毕竟……”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讥诮,“父皇希望看到的是兄弟和睦,不是吗?”
“老奴明白。”
阴影卷起地上的尸体,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室内,连同那枚被青瓷碰过的指甲剪,也一并带走。空气中只剩下淡淡的、雨后草木的清新气息,仿佛刚才那场冷酷的处决从未发生。
陆执站起身,走到窗边,负手而立。春雨依旧连绵,将远处的亭台楼阁笼罩在一片烟水迷蒙之中。皇城很大,也很小。大到可以容纳无数阴谋诡计,小到让他觉得有些喘不过气。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指尖,一缕翠绿色的、充满生机的灵光一闪而逝,温暖而柔和,与他方才杀人的那股透明灵力截然不同。
这是母亲留给他的……生命灵脉的碎片。
每当他动用这力量时,心头便会泛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温暖,有眷恋,但更多的是蚀骨的愧疚与一种被巨大恩情捆绑的窒息感。母亲的牺牲,是他力量的基石,也是他一生都无法摆脱的枷锁。
而父皇……那个男人,这些年对他愈发严苛。功课、修行、政务,稍有差池,便是毫不留情的斥责与惩罚。他清晰地记得,十岁那年,他因在御前答对时用了一个不够庄重的词语,被罚在太极殿外的雪地里跪了整整一夜。父皇从他身边经过时,甚至连一眼都未曾看他。
但他知道,那夜御书房的灯,亮了一宿。影老也曾无意中提及,陛下在他跪着的那片雪地周围,布下了隔绝寒气的结界。
爱之深,责之切?或许吧。
但陆执更愿意相信,这是一种打磨,一种锤炼。父皇在以他自己的方式,为他铺路,为他扫清障碍,同时也将他打造成一柄最锋利、最无情的剑,以便在未来,能够稳稳地握住那至高无上的权柄。
权力……
陆执轻轻握紧了拳头。
只有绝对的权力,才能带来绝对的安全,才能守护住自己想要守护的东西——尽管他至今还不完全确定,自己究竟还想守护什么。或许,只是守护这种能够掌控自身命运,乃至他人命运的感觉。
“殿下,”一名内侍小心翼翼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打破了室内的沉寂,“陛下传旨,让您即刻前往太极殿见驾。”
陆执眼中慵懒的神色瞬间收敛,重新变得深邃难测。他理了理并未凌乱的衣袍,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越淡然:
“知道了。”
他迈步走出听雨轩,玄黑色的衣袂在带着湿气的春风中拂动,那一头白发在暮色与宫灯的映照下,泛着冰冷而妖异的光泽。
春雨依旧下着,冲洗着皇城的砖石,也掩盖了所有黑暗与血腥。新的博弈,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