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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霆与细雨

江山一弈定浮生

太极殿总是这样,空旷,肃穆,冷。

巨大的蟠龙金柱支撑起高远的穹顶,阳光透过精心设计的窗格,在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而森严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龙涎香清冷的气息,混合着陈年书卷和权力独有的、无声的重量。

陆执跟在引路内侍身后,步履从容。玄黑色的袍角拂过地面,不曾发出丝毫声响。他微微垂着眼睑,目光落在前方内侍那微微弓起的背脊上,仿佛在研究那官袍上绣着的暗纹。那一头白发在殿内昏沉的光线下,不像雪,倒像是淬炼过的银,泛着金属般冰冷的光泽。

他不需要抬头,也能感受到来自御座方向的、那道如有实质的目光。如同最锋利的剑刃,悬于头顶,缓慢地切割着空气,也切割着他的神经。

“儿臣,参见父皇。”

他在御阶前停下,躬身,行礼。动作流畅标准,无可挑剔。声音清越,在空旷的大殿里激起细微的回响,旋即又被更大的寂静吞没。

没有回应。

皇帝陆玄胤坐在那张象征着天下至高权柄的龙椅上,身姿挺拔如山岳。他并未在处理奏章,只是单手支颐,另一只手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紫檀木的扶手,发出沉闷而规律的“笃、笃”声。他穿着常服,明黄色的绸缎上绣着简单的云龙纹,却比任何铠甲都更显得威严迫人。

他的面容依旧俊朗,岁月似乎未曾留下太多痕迹,只将那份帝王威仪雕刻得愈发深邃。此刻,他正看着阶下的儿子,目光深沉,看不出喜怒。

那目光,陆执很熟悉。是审视,是评估,是仿佛要将他的骨血、灵魂都一寸寸剥离出来,放在这权力的天平上称量的冷酷。

时间在沉默中一点点流逝。殿内侍立的宫人们早已将头埋得不能再低,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成为这对天家父子无声对峙中,被殃及的那条池鱼。

终于,那“笃、笃”的敲击声停了。

“起来吧。”皇帝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金石之音,清晰地传入陆执耳中,震得他耳膜微微发痒。

陆执直起身,依旧垂着眼,姿态恭谨。

“知道朕为何唤你来?”皇帝问道。

“儿臣不知,请父皇示下。”陆执回答得滴水不漏。他当然能猜到几分,可能与长春宫,可能与青瓷,也可能与别的什么他尚未察觉的暗流。但在父皇面前,藏拙远比显聪明更安全。

皇帝没有立刻接话,而是缓缓站起身,从御阶上踱步而下。明黄色的靴子踏在金砖上,发出沉稳的声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人的心跳上。

他在陆执面前站定,两人距离很近,近到陆执能闻到对方身上那混合着龙涎香和一丝极淡墨香的、独属于帝王的气息。

“抬起头来。”

陆执依言抬头,迎上那道目光。近在咫尺,他能更清晰地看到父皇眼底那一片冰封的海,海面之下,是汹涌的、他无法完全看透的暗流。

“听说,你今日处置了一个婢子。”皇帝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闲聊家常。

“是。”陆执心中微凛,消息传得果然快。他面上不动声色,“一个不守规矩、背主求荣的宫人,儿臣依宫规处置了。”

“背主求荣……”皇帝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唇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你倒是果决。朕记得,那宫女在你身边,伺候了有六年?”

“六年三个月。”

“难得你记得清楚。”皇帝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六年情分,说杀便杀了。陆执,你的心,是不是也太冷硬了些?”

这话像是一根针,精准地刺向陆执心中某个隐秘的角落。他几乎能感觉到那缕属于母亲的生命灵脉碎片,在胸腔里微微发热,带着一种酸楚的暖意。但他迅速将这股情绪压了下去,眼神依旧平静无波。

“父皇教诲过,天家无私事,亦无私情。身边人若生异心,便是悬于枕侧的利刃。儿臣不敢忘。”他顿了顿,补充道,“况且,容忍背叛,非是仁慈,乃是纵容,会助长更多的不忠。儿臣以为,雷霆手段,方显菩萨心肠。”

“雷霆手段,方显菩萨心肠……”皇帝低声咀嚼着这句话,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光芒,似是欣赏,又似是某种更深沉的复杂情绪。他忽然转了话题,语气骤然变得严厉:

“那你可知,那宫女背后牵扯的是谁?是长春宫!是你的三弟!你动用私刑,处置宫人,可曾想过会打草惊蛇?可曾想过会授人以柄,说你残暴不仁,戕害兄弟?”

这一连串的质问,如同骤然落下的冰雹,劈头盖脸。换做旁人,早已骇得跪地请罪。但陆执没有。他甚至在那严厉的目光逼视下,微微挺直了背脊。

“儿臣想过。”他回答,声音清晰而稳定,“正因牵扯三弟,牵扯长春宫,儿臣才更要如此处置。”

“哦?”

“若儿臣隐忍不发,或交由宗人府处置,才是真正的打草惊蛇,会让幕后之人警觉,隐匿更深。如今儿臣以雷霆之势,掐断这条线,既是清理门户,也是警告。让他们知道,儿臣眼里揉不得沙子,有些手脚,伸得过长了。”陆执不卑不亢地说道,他的目光坦然迎接着皇帝的审视,“至于残暴不仁……儿臣身为皇长子,若连一个背主的奴婢都不能处置,何以立威?何以震慑屑小?外人如何评说,儿臣并不在意。儿臣只在乎,是否对得起父皇的期许,是否维护了皇家的威严。”

他顿了顿,声音略微低沉了些,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不易察觉的委屈与坚定:“至于戕害兄弟……三弟年幼,受小人蛊惑,儿臣这个做兄长的,未能及时引导,亦有失职之处。此次小惩大诫,若能让他迷途知返,不再受奸人挑拨,离间天家亲情,儿臣愿担此恶名。”

一番话,条理清晰,有理有据,既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和手段,又将自身放在了维护家族和睦、忍辱负重的位置上。

皇帝沉默了。他重新打量着眼前的儿子。这个他一手培养、却又时常感到一丝陌生的儿子。那满头刺眼的白发,那双酷似其母的眉眼,还有那骨子里透出来的、与他年轻时如出一辙的冷酷与掌控欲……以及,那份超越年龄的缜密与隐忍。

良久,皇帝忽然轻轻哼了一声,那声音里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别的什么。

“巧舌如簧。”

他转过身,重新踱回御阶之上,背影挺拔而孤寂。

“你总是有你的道理。”皇帝的声音从上面传来,恢复了之前的平淡,“罢了,一个宫女,处置了便处置了。长春宫那边,朕自有分寸。”

“谢父皇。”陆执躬身。

“还有一事,”皇帝坐回龙椅,目光望向殿外沉沉的暮色,“北疆战事吃紧,蛮族此次叩关,势头不同以往。军报显示,他们军中,似乎出现了灵脉者的踪迹,而且……不止一人。”

陆执心中一动。灵脉者万中无一,大多被各大宗门、世家和皇室网罗,流落在外、尤其是出现在蛮族军队中的,极为罕见。这确实是个不容忽视的变数。

“父皇的意思是?”

“朝中诸将,或要镇守各方,或……不堪大用。”皇帝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冷意,“朕欲派你前往北疆,以监军之名,历练一番,也亲眼看看,那些蛮族灵脉者,究竟是何底细。”

陆执猛地抬头。

派他去北疆?监军?

这看似是信任,是委以重任。但北疆苦寒,战事凶险,蛮族又有灵脉者现身,此去吉凶难料。更重要的是,远离权力中心的帝都,对他这个皇长子而言,是机遇,更是巨大的风险。他那些兄弟,绝不会放过这个在他远离时兴风作浪的机会。

这是一场考验。一场比处置宫女、应对父皇诘问更为严峻的考验。

是把他丢进真正的熔炉里,看他能否淬炼成钢?还是……借刀杀人?

一瞬间,无数念头在陆执脑中闪过。但他没有犹豫,几乎是立刻便躬身应道:

“儿臣领旨。定不负父皇所托。”

他没有问为什么,没有讨价还价,甚至没有流露出丝毫的畏惧或迟疑。仿佛去的不是尸山血海的战场,而是某个风景别致的行宫。

皇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挥了挥手:“下去准备吧。三日后启程。”

“是。儿臣告退。”

陆执再次行礼,然后转身,步履平稳地向着殿外走去。自始至终,不曾回头。

看着他消失在殿门外的背影,皇帝陆玄胤久久不语。他抬起手,揉了揉眉心,脸上闪过一丝极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倦意。

“影子。”

那道模糊的身影再次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御座之旁,躬身聆听。

“你说,朕是不是……对他太过苛刻了?”皇帝的声音很轻,像是在问影老,又像是在问自己。

影老沉默了片刻,沙哑的声音低低响起:“陛下……是为殿下好。龙潜于渊,方能一飞冲天。北疆虽险,亦是机遇。”

“机遇……”皇帝喃喃道,目光似乎穿透了厚重的宫墙,望向了遥远的北方,那片被烽烟和血色浸染的土地,“是啊,机遇。只是不知道,他这把剑,经过北疆的风雪洗礼,是会更加锋利,还是……就此折断。”

“殿下……非常人。”影老低声道。

皇帝没有再说话。殿内重新陷入了那片沉重的、帝王独有的寂静之中。

……

陆执走出太极殿,傍晚的风带着雨后的湿润凉意扑面而来,让他精神微微一振。他深吸一口气,将胸腔里那股在殿内积压的浊气缓缓吐出。

“殿下,是回听雨轩吗?”随侍的内侍小心翼翼地上前询问。

陆执摇了摇头:“去藏书阁。”

他需要查阅所有关于北疆、关于蛮族、尤其是关于灵脉者的典籍。父皇将他推入这盘棋局,他必须掌握尽可能多的信息。谨慎,永远是在这吃人的皇宫里活下去的第一准则。

就在他穿过连接前朝与后宫的长长回廊时,一个清越婉转,带着几分娇憨的声音,从旁边的花园里传来:

“执哥哥!”

陆执脚步一顿,循声望去。

只见不远处的芙蓉花树下,站着一个身着鹅黄色宫装的少女。约莫十四五岁年纪,梳着双环髻,肌肤胜雪,眉眼灵动如画,顾盼间自带一股浑然天成的娇媚与贵气。她手中捧着一卷书,正笑吟吟地望着他,眼角眉梢俱是欢喜。

是苏妙月。

镇国公府的嫡女,也是他那位贵妃姨母的心头肉。因其母早逝,贵妃怜她年幼,时常接她入宫小住,算是半个宫里人。这丫头自小便喜欢跟在他身后,“执哥哥、执哥哥”地叫,性子活泼,甚至有些古灵精怪,在这沉闷的宫闱中,像是一抹鲜亮跳脱的色彩。

若是平时,陆执或许会停下脚步,与她闲谈几句,逗弄一下这个看似天真无邪的小丫头。但今日,他心绪纷乱,实在无暇应付。

他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点了点头,算是回应,脚下并未停留。

“执哥哥!”苏妙月却不依,提着裙摆小跑着追了上来,拦在他面前,仰起那张明媚的小脸,嘟着嘴道,“你怎么不理我呀?我叫你好几声呢!”

她靠得有些近,身上那股淡淡的、如同月下幽兰般的少女馨香,丝丝缕缕地萦绕过来。

陆执微微蹙眉,后退了半步,与她拉开距离:“有事?”

疏离而冷淡的语气,让苏妙月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她很快又重新绽开笑颜,将手中的书卷递到他面前:“我刚刚在读《灵源杂录》,里面有一段关于‘混沌灵脉’的记载,说得玄乎其玄的,说什么‘纳天地万气,衍化无穷’,执哥哥,你见识广博,你说这是真的吗?世上真有这么厉害的灵脉?”

混沌灵脉!

这四个字,像是一道惊雷,猝不及防地在陆执耳边炸响。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周身的气息在瞬间变得冰寒刺骨!那双浅琥珀色的眸子猛地盯住苏妙月,里面不再是之前的慵懒或疏离,而是锐利如刀锋般的审视与警惕!

她是有意?还是无心?!

是镇国公府察觉到了什么?还是他那贵妃姨母的试探?抑或……真的只是这丫头偶然看到,随口一问?

巨大的疑窦如同藤蔓般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他几乎要控制不住,想用最直接的手段,撬开这张看似天真无邪的小嘴,看看里面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

然而,他终究是陆执。是那个在父皇面前都能面不改色、谈笑间处置叛徒的皇长子。

那冰寒的气息只是一放即收。他迅速恢复了平静,甚至唇角还重新挂上了那抹惯有的、慵懒而迷人的浅笑。

他伸出手,并未去接那本书,而是用指尖,极其轻佻地拂过苏妙月捧着书卷的、白皙的手背。

触感温润,如同上好的暖玉。

苏妙月像是被烫到一般,手猛地一缩,脸颊瞬间飞起两抹红霞,又羞又恼地瞪着他:“执哥哥!你……”

“书上记载,多为前人臆想,当不得真。”陆执收回手,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淡然,甚至还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调侃,“小小年纪,少看这些杂书,多跟你贵妃姨娘学学女红规矩才是正理。”

说完,他不等苏妙月反应,便绕过她,继续向前走去。

只是,在转身的刹那,他眼底最后一丝暖意彻底消失,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幽寒。

苏妙月站在原地,看着他渐行渐远的、挺拔而孤绝的玄黑色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刚刚被触碰过的手背,脸颊依旧滚烫。她轻轻跺了跺脚,小声嗔道:“讨厌!总是这样……”

但那双灵动的眸子里,除了羞恼,却还藏着一丝更深邃、更复杂的东西,一闪而逝。

而走远的陆执,心中已将这看似偶然的相遇,标记为一个需要重点关注的信号。

苏妙月……镇国公府……

北疆之行在即,帝都的暗流,却似乎比他想象的,更加汹涌。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一枚冰冷的玉佩,那是母亲留给他的、为数不多的遗物之一。

风雨,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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