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芜的世界,是从十岁那把火开始黑的。
丞相府西跨院走水那晚,浓烟裹着火星子窜进她的卧房,她被奶娘拽着往外跑时,一口浓烟呛进肺里,再睁眼,眼前就只剩无边无际的黑。太医诊脉后摇头叹息,说视神经被浓烟灼坏,怕是再也看不见了。
从能背《论语》、辨朝堂文书的神童,变成连父亲沈丞相的脸都摸不清的瞎子,沈青芜用了五年才勉强接受这个事实。她不再哭闹,每日只坐在院里的老梅树下,摸着粗糙的树干发呆,指尖划过树皮的纹路,像在描摹早已模糊的光影。
十五岁这年,府里来了个琴师。
管家领着人进来时,沈青芜正摸着梅枝上新结的花苞,听见脚步声,她侧过脸,盲眼朝着声音来处:“是新来的琴师?”
“回大小姐,正是。”管家的声音刚落,一道清润却透着冷意的男声响起:“在下谢临,见过大小姐。”
沈青芜看不见他的模样,却能听见他衣物摩擦的轻响,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松烟味,混着一点药草的气息。她伸出手:“你的琴呢?弹一曲来听听。”
谢临应了声“是”,随即,泠泠的琴声响起。是首《清心引》,调子本是平和的,被他弹得却像寒冬的冰,每一个音符都透着疏离。沈青芜摸着花苞的手顿了顿——这琴声里,没有暖意,只有藏得极深的戒备。
她不知道,谢临是敌国“北朔”派来的细作。北朔与大渝交战三年,久攻不下,便派了细作潜入京城,而丞相沈敬之掌着大渝的兵防要务,是北朔的眼中钉。谢临的任务,就是借着琴师的身份留在丞相府,通过盲眼的沈青芜,套取兵防密信。
往后的日子,谢临成了沈青芜的“眼”。
每日清晨,天刚亮,他就会准时出现在院门口,手里提着一个食盒:“大小姐,今早是杏仁粥,配了您爱吃的糖糕。”他会牵着她的手,慢慢走过院中的青石板路,走到老梅树下,捏一片刚落的花瓣递到她掌心:“花瓣是尖的,边缘有点糙,像你绣针的头,摸的时候轻点,别扎着手。”
沈青芜顺着他的力道摩挲,花瓣的丝滑触感,混着他掌心的薄茧,一起刻进黑暗的记忆里。她问:“梅花开了是什么颜色?”
“淡粉的,像初春的桃花,却比桃花更艳一点,”谢临的声音顿了顿,又补充道,“也像你唇上涂的胭脂。”
沈青芜的脸颊微微发烫,她知道自己看不见,却还是忍不住想象那画面——淡粉的梅花开在枝头,映着他说的“像胭脂”的唇,该是多好看。
午后阳光正好,谢临会把温好的蜜水端到石桌上,银勺递到她唇边:“蜜水色是浅金,像你去年丢的那支嵌红宝石的发钗,甜得很,你尝尝。”沈青芜含着银勺,甜意从舌尖漫到心口,却也听出他话里的试探——他总在这时状似无意地问:“相爷今早去了哪处?书房的密匣,你摸过是什么样子?锁是铜的还是铁的?”
沈青芜不傻,她知道谢临接近自己有目的。父亲是丞相,府里藏着多少机密,她虽看不见,却也听丫鬟们私下议论过。可她太孤独了,黑暗里漂游太久,哪怕这光是裹着糖衣的刀,她也舍不得推开。
夜里她怕黑,缩在床角睡不着,谢临便坐在床沿弹《清心引》。琴弦声泠泠穿帐,他指尖翻飞,语气却依旧冷硬:“沈姑娘,今日听管家说,相爷带回了边关的文书,放在书房的暗格里,你从前摸过,能跟我说说暗格的位置吗?”
她握着锦被的手紧了紧,指甲掐进掌心,半晌才轻声说:“我忘了,那时候我还小,记不清了。”
谢临的琴声顿了顿,随即又续上,只是调子更冷了些。沈青芜知道,他不信,可她不能说——那暗格里的文书,关乎边关将士的性命,她不能因为自己的私心,害了父亲,害了大渝。
相处久了,谢临待她竟多了几分真心。
她绣错了针脚,把并蒂莲的花瓣绣成了单瓣,自己摸着布料懊恼时,谢临会走过来,握着她的手,一点点教她对齐纹路,呼吸落在她发顶,带着松烟的气息:“别急,慢慢来,针脚歪了,我帮你拆了重绣。”
府里的刁奴见她眼盲,故意怠慢,给她端来冷掉的饭菜,谢临撞见了,没说什么,只是第二天,那个刁奴就被管家打发去了柴房。他转头对沈青芜说:“不过是个奴才,别气着自己,往后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你。”
连她随口提过一句“听说城南的糖糕很好吃”,第二日清晨,谢临袖袋里就会揣着还热乎的糕饼,递到她手里:“刚买的,还热着,你尝尝。”
沈青芜摸着温热的糕饼,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她开始贪恋这份温柔,开始忘记他是来利用自己的,甚至开始幻想,等眼睛好了,一定要好好看看他,看看这个把光带进她黑暗里的人。
她问:“谢临,你长什么样子?”
那时谢临正在给她剥栗子,闻言指尖一顿,栗子壳掉在石桌上,发出轻响。他沉默了片刻,才漫不经心地说:“不好看,右眼有块疤,从眉骨划到颧骨,丑得很,怕吓着你。”
沈青芜“哦”了一声,不再追问,却在心里悄悄描摹——就算有疤,他的声音这么好听,掌心这么温暖,应该也不会丑到哪里去吧?她把他的声音、掌心的温度、身上的松烟味,在心里拼出一个模糊的影子,这个影子,成了她黑暗里唯一的念想。
变故藏在一个深秋的夜。
那晚,沈敬之留了几位大臣在书房密谈,谈的是对抗北朔的布防计划。谢临趁着夜色,悄无声息地贴在书房门外窃听。帐内的声音断断续续传出来,每一个字都关乎两国生死,他屏住呼吸,指尖攥得发白,把听到的内容记在心里。
可他没留意,巡逻的侍卫正举着灯笼往这边来。
“谁在那里?”侍卫的呵斥声刺破夜色,谢临的心瞬间沉到谷底,手已经按在了腰间藏着的短刀上——若是被发现,他就只能硬闯,可这样一来,不仅他会死,沈青芜也会受牵连。
就在这时,一道清亮的声音突然传来:“是我。”
沈青芜扶着廊柱,盲眼朝着声音的方向,语气带着几分娇憨的抱怨:“谢琴师,我醒了看不见你,怕得很,你怎么躲在这里?”她说着往前踉跄了两步,谢临立刻顺势上前扶住她,手臂环着她的腰,掌心传来她微凉的体温,也感受到她悄悄按在自己后腰的手——她在提醒他,别暴露,别冲动。
侍卫见是盲眼的大小姐和琴师,松了口气:“大小姐,夜深了,该回房歇息了。”
“知道了,”沈青芜靠在谢临怀里,声音软糯得像块糖,“谢琴师,扶我回去,这里好冷。”
两人慢慢走远,直到脱离侍卫的视线,谢临才松开手,却发现自己的指尖竟在发颤。他低头看着她苍白的侧脸,月光落在她脸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她看不见他眼底的慌乱,只轻声问:“你没事吧?刚才……是不是遇到危险了?”
他喉结滚动,半晌才吐出两个字:“没事。”
那夜之后,谢临变了。
他不再急着追问密信,不再试探书房的暗格,反而常陪她坐在院里晒太阳,给她讲江南的烟雨、塞北的黄沙,讲市井里小贩的吆喝、戏台上的悲欢。他会把剥好的栗子一颗颗喂到她嘴里,会在她被风吹得打喷嚏时,脱下自己的外袍裹住她,连琴声里的冷意,都淡了几分。
他自己都没察觉,那颗用来“利用”的心,早已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偏了方向。他开始怕她知道真相后会恨他,开始想,若是能一直这样陪着她,哪怕背叛主上,哪怕丢了性命,好像也值得。
他找遍了京城的名医,求来了各种珍贵的药材,每日亲自给她熬药。药味很苦,沈青芜喝得皱起眉头,他就会提前备好蜜饯,在她喝完药后,塞进她嘴里一颗:“不苦了,尝尝这个。”
半年后,沈青芜的眼前开始有朦胧的光。不是完全的亮,是像隔着一层纱,能看见模糊的影子,能分清白天和黑夜。
谢临比她还高兴,夜里熬药时,药罐咕嘟作响,他盯着沈青芜熟睡的侧脸,眼神复杂得像缠了线的棋——他既盼着她复明,能看见这人间的光亮,又怕她复明后,看清他这张“利用”过她的脸,看清他藏在白衣下的阴谋与真心。
这天,沈青芜摸着他的下颌,指尖划过他干净的眉眼,忽然问:“谢临,你接近我,真的只是因为我是丞相的女儿吗?你……会不会伤害我的家人?”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根针,扎进谢临的心里。他看着她空洞的眼睛,明明该说“不会”,明明该继续编织谎言,可话到嘴边,却只剩沉默——他的身份,他的使命,本就是悬在丞相府头顶的刀,他怎能承诺?怎能骗她说,他不会伤害她的家人?
沈青芜等不到回答,指尖慢慢收回,嘴角牵起一抹淡笑,却透着几分苦涩:“我知道了。”
她转过身,摸索着回了房,关上了门。门内,她靠在门板上,眼泪无声地落下——她早就该知道,黑暗里的光,终究是留不住的。
谢临看着她紧闭的房门,心像被什么堵住了。他第一次痛恨自己的身份,第一次后悔,当初不该以“利用”为目的,闯进她的黑暗里。他站在门外,直到天快亮,才转身离开,手里还攥着给她准备的蜜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