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那天,沈青芜是被窗外的鸟鸣声吵醒的。
她睁开眼,习惯性地想伸手去摸床边的盲杖,却忽然愣住——眼前不再是无边的黑,也不是朦胧的纱,而是真切的亮。
帐子是月白色,绣着细竹纹,针脚细密得能看清每一根丝线;桌上的药碗冒着热气,碗沿描着青纹,连釉色的光泽都清晰可见;窗外的天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地上,形成斑驳的光影。
她激动得浑身发抖,连鞋都没穿,赤着脚就往门外跑。裙摆扫过石阶,她却浑然不觉,眼睛里映着院中的一切——老梅树发了新芽,嫩红的芽尖顶破褐色的壳,像缀在枝上的小灯笼;石桌上放着她常摸的那只银碗,碗里还剩半碗蜜水;远处的廊柱上,爬着几株牵牛花,紫色的花瓣迎着阳光开得正好。
“谢临!我看见了!我看见了!”她声音发颤,四处张望,“谢临!你在哪?我看见梅树发芽了!”
可院里空无一人。
药炉还放在墙角,炉子里的炭火没灭,余温灼手;他常穿的那件白衣搭在石桌上,衣角沾着未干的血,殷红的颜色刺得她眼睛发疼。沈青芜心里发慌,一种不祥的预感顺着脊椎往上爬,她抓着跑过来的丫鬟,指尖掐进对方的胳膊:“谢琴师呢?他去哪了?他的衣服怎么有血?”
丫鬟被她掐得吃痛,却哭得浑身发抖,拉着她的手就往内堂走:“姑娘,您快去看看……谢琴师他……他快不行了……”
“快不行了”四个字像一道惊雷,劈得沈青芜头晕目眩。她跌跌撞撞地跟着丫鬟往里走,脚步虚浮,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会的,谢临不会有事的,他还要陪她看梅树开花,还要给她讲江南的烟雨,他不能有事。
内堂的门帘被掀开时,熟悉的松烟味扑面而来,却掺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那味道太重,呛得她鼻子发酸,眼泪瞬间涌了上来。
床上躺着一个人,盖着她亲手绣的锦被,被面的并蒂莲衬得他脸色白得像纸。他穿着那件白衣,领口敞着,露出锁骨处淡淡的红痣——那是她摸过无数次,他说“是小时候烧的”的痣。
他的眼睛闭着,长长的睫毛垂在眼下,像两把小扇子;嘴角没有笑,平日里总是带着暖意的唇,此刻淡得像失了血;胸膛平静得没有一丝起伏,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温度。
“谢临?”她轻唤,脚步像坠了铅,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你别睡,你看,梅树发芽了,你说过要陪我看它开花的……你醒醒,看看我,我看见了,我真的看见了……”
她走到床边,缓缓蹲下身,第一次清清楚楚地看见他的脸。
没有狰狞的疤,只有一双好看的桃花眼,眼尾微微上挑,此刻却紧闭着,再也不会睁开看她;鼻梁高挺,线条流畅,再也不会凑近她耳边,轻声说“蜜水很甜”;下颌线干净利落,连胡茬的痕迹都没有,是她想了半年,却远不及真实半分的模样。
这就是谢临。
是她盲眼时明知是假,却还是忍不住心动的人;是她复明后睁开眼,第一个想看见的人。
可她看清他的第一眼,却是在他的尸体前。
“姑娘,”侍卫捧着一封染血的密信,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谢琴师今早出门,去给您买城南的糖糕,却在巷子里被几个黑衣人堵住了。那些人是北朔的刺客,说谢琴师背叛了主上,不肯交出从相爷府里套取的密信,要杀了他灭口……”
侍卫顿了顿,眼泪也落了下来:“谢琴师为了护着您,跟他们打了起来,他武功本就不高,又没带兵器,最后……最后替您挡了三刀。他被抬回来的时候,还剩一口气,咽气前只说,让您好好活着,别再想他。”
沈青芜伸出手,想去碰他的脸,指尖却在半空中停住——她怕,怕一碰,就确认他真的冷了,真的死了。
侍卫把染血的密信递到她手里,信纸粗糙,还带着他的体温和血腥气。她颤抖着展开,信纸上是他熟悉的字迹,没了往日的冷硬,笔画带着颤,有些地方还被血浸染,模糊了字迹:
“青芜,见字如面。
我本是北朔派来的细作,来丞相府,是为了套取兵防密信,取你父亲的性命。我接近你,利用你的盲眼,试探你的真心,本以为能全身而退,却没忍住,把心给了你。
我骗了你,脸上没有疤,只是怕你看清我后,知道我的身份,会恨我。我也骗了你,那些药不是普通的治眼药,是我求了北朔的医官,用珍贵药材熬的,我想让你看见光,想让你看看这人间的美好。
北朔的人知道我动了真心,不肯再替他们做事,便要杀了我,还要杀了你——因为你知道的太多,哪怕你什么都没说,他们也容不下你。我护不住你一辈子,只能替你死,只有我死了,他们才会相信,你什么都不知道,才会放过你。
青芜,对不起,骗了你这么久。你要好好看这人间,看梅树开花,看春深似海,看遍我没来得及带你看的风景,别再想起我,别再为我难过。
谢临绝笔。”
沈青芜握着信纸,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别再想起我”五个字上,墨痕晕开,像他没说出口的叹息。
她终于看见了光,却永远失去了那个先利用她,后又为她死的人。
她趴在床边,肩膀剧烈地颤抖,却没有哭出声——她怕,怕吵醒他,怕他看见她哭,会心疼。
丫鬟想上前安慰,却被管家拦住了。管家摇了摇头,示意她别去打扰——有些痛,只能自己扛着;有些债,只能自己还。
沈青芜没有哭,只是安静地坐在床边,守了谢临一夜。
天快亮时,她起身,从衣柜里翻出一件干净的白衣——是她亲手缝的,针脚不如绣品细致,领口还歪了点,却是她攒了半个月的心思,本想等他生辰时送他。她打来温水,用帕子蘸湿,一点点给谢临擦身,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易碎的珍宝。
他的皮肤还是凉的,却没了往日的弹性,她擦过他锁骨处的红痣,擦过他修长的手指,擦过他手腕上那道浅淡的疤——那是上次为了护她,被刁奴用刀划的,他当时还笑着说“小伤,不碍事”。
擦完身,她小心翼翼地给他换上新缝的白衣,指尖划过他的眉眼,轻声说:“谢临,这件衣服我缝了好久,你穿起来真好看。”
管家进来时,就看见她坐在床边,握着谢临的手,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却比号啕大哭更让人心疼。“大小姐,该入殓了。”管家的声音哽咽。
沈青芜点了点头,没有松开手,直到工匠把棺材抬进来,她才慢慢站起身,看着他们把谢临抬进去,盖棺的那一刻,她终于轻声说了句:“谢临,一路走好。”
下葬那天,梅芽又长了几分,嫩红的颜色透着生机,却衬得坟前的素衣格外刺眼。沈青芜抱着谢临的琴,琴身还留着他的温度,琴弦上似乎还凝着《清心引》的余音。她把琴放在坟前,又把那封染血的密信小心地放进琴盒里——这是他留给她唯一的念想,她要好好守着。
“谢临,”她轻声说,声音轻得像风,“我看清你了,很好看,比我想的还要好看。你说脸上有疤,是骗我的,你明明生得这样俊,怎么会丑呢?”
“你让我别想你,可这人间没有你,再亮又有什么意思?你让我看梅树开花,可没有你陪我,梅花开得再好看,又有什么用呢?”
风吹过,梅枝轻轻晃动,像是他在回应她的话。沈青芜伸出手,想抓住什么,却只抓住了一片虚空。
从那天起,沈青芜变了。
她不再像从前那样安静,却也不再爱笑,每日只是坐在院里的老梅树下,抱着谢临的琴,一遍遍地弹《清心引》。起初,她弹得生涩,手指被琴弦磨得出血,血珠滴在琴身上,晕开淡淡的红,她却浑然不觉——这点疼,哪比得上心里的痛?
后来,她弹得越来越熟练,琴声里没了谢临的冷意,却多了化不开的愁。路过的丫鬟听到,都忍不住红了眼眶,可没人敢劝她——她们知道,这琴声是她对谢临唯一的念想,若是连琴声都没了,她就真的垮了。
沈敬之看着女儿日渐憔悴,心里疼得慌,想给她寻门好亲事,让她忘了谢临,好好过日子。可每次提起,沈青芜都只是摇头:“父亲,我不嫁,我要守着梅树,守着谢临的琴,等他回来。”
“青芜,谢临已经死了,他不会回来了!”沈敬之忍不住提高声音,“他是北朔的细作,是来害我们家的!你怎么还执迷不悟?”
“我知道他是细作,我知道他骗了我,”沈青芜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却异常坚定,“可他也救了我,他为了我死了,父亲,我不能忘,也不敢忘。”
沈敬之看着女儿执拗的眼神,终究是叹了口气——他何尝不知道谢临的好?若不是立场不同,他或许会成全他们。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春去秋来,寒来暑往,老梅树开了又谢,谢临的琴也渐渐旧了,琴弦上积了一层薄灰,可沈青芜还是每日坐在树下,抱着琴,静静地发呆。
有人劝她:“姑娘,你还年轻,该找个好人家,好好过日子,别再守着一具空坟了。”
她总笑着摇头,指尖划过琴弦,声音温柔得像在对情人低语:“我在等一个人,他说过,要陪我看梅树开花。他只是走得远了点,总会回来的。”
可梅树开了又谢,春去了又来,谢临再也没有回来。
沈青芜的眼睛再也没瞎过,却觉得这世界比从前更暗。她能看清漫天飞雪,能看清满院梅香,能看清每个人的脸,却再也看不清那个先骗她、后又为她死的人,再也听不见那个冷得像冰,却又暖得像火的声音。
她开始喜欢上了黑夜,因为只有在黑夜里,她才能仿佛回到从前——谢临坐在床沿弹《清心引》,她靠在他怀里,听他讲江南的烟雨,闻着他身上的松烟味,那时的她,虽然看不见,却觉得心里亮堂堂的。
可天亮了,梦就碎了。
后来,她老了,头发白了,眼睛也花了,看不清梅树的新芽,也看不清琴上的纹路,却还是每天坐在梅树下,手里拿着那张泛黄的画——是她复明后,凭着记忆画的谢临,眉眼清晰,嘴角带笑,和她第一眼看见的模样,分毫不差。
管家的孙子问她:“青芜奶奶,您画的是谁呀?”
她摸着画上的脸,笑得像个小姑娘:“是我等的人,他叫谢临,生得很好看,会弹《清心引》,会给我买糖糕,还会……还会为我死。”
“那他去哪了?”
“他去了很远的地方,要等我老了,才能去找他,”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要飘走,“等我找到了他,要告诉他,梅树开了好多好多遍,我也看了好多好多遍,我没有忘他,也没有嫁别人,我一直等着他。”
那天下午,阳光正好,落在沈青芜的白发上,暖融融的。她抱着画,靠在梅树下,慢慢闭上了眼睛,嘴角还带着笑——她好像看见谢临了,他穿着白衣,站在梅树下,笑着对她说:“青芜,我来接你了,带你去看江南的烟雨。”
梅花开了,落在她的白发上,落在画上,像一场迟了半生的雪。
这一次,她终于带着他给的光,去见那个先利用她,后又爱她至深的人了。
没有黑暗,没有谎言,没有家国仇恨,只有他和她,还有满院盛开的梅花,和永远弹不完的《清心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