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惊蛰。
料峭春寒尚未褪尽,山间雾气氤氲,浸得人衣袍湿润。沈青崖一袭白衣,沿着被青苔与落叶覆盖的石阶,一步步向深山走去。
他步伐很稳,身形如崖边孤松,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腰间佩剑“无尘”随着步履,发出极轻微的叩响,是这寂静山岭中,除了鸟鸣涧溪外,唯一的声音。
师门典籍有载:青山,天下灵脉之枢纽,镇四方气运,亦锁八方邪祟。
而他,沈青崖,青云门百年来的修道天才,便是这一代命中注定的“守山人”。
今日,是他接任守山人之职后,第一次独自入山,进行为期三月的巡守,并加固那些自上古流传下来的封印节点。师长们殷切的目光与沉重的嘱托犹在耳边——“青崖,青山之重,关乎天下苍生,切记,慎之,重之。”
这“重”,他自幼便知。自被师尊带回青云门,他的人生轨迹便已注定——最好的功法,最严的教导,一切的一切,都为了让他能担起这座山的重量。
行至半山,雾气渐浓,寻常人早已伸手难辨五指。但在沈青崖眼中,山间流淌的灵气与晦涩的煞气,如同明暗交织的丝线,清晰可见。他指尖凝结灵光,在空中划出繁复的符文,打入一处看似普通的山壁。山壁微光一闪,一道若隐若现的古老封印纹路浮现,旋即隐没,周遭躁动的某种气息随之平复。
这只是青山万千封印中,最微不足道的一处。
越往深处,林木愈发幽深,光线被层层叠叠的树冠筛落,在地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草木的清新与泥土的腐殖气息,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古老而沉寂的威压。
忽然,他腰间的无尘剑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吟。
沈青崖脚步一顿,抬眼望去。前方景象与师门给予的山图及描述,有了微妙的不同。那里,本应是一处灵气充沛的溪谷,此刻却笼罩在一片异样的静谧之中,连鸟兽虫鸣都绝迹了。
是阵法自然流转产生的偏移,还是……有什么东西影响了此地气机?
他沉吟片刻,握紧了无尘剑柄,谨慎地迈步而入。
穿过一片扭曲光线、扰人感知的天然迷障,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那是一处隐藏在群山褶皱中的小小山谷,与外界的料峭春寒不同,此地竟温暖如春。最引人注目的,是谷中央那一株巨大无比的桃树,花开得恣意而绚烂,如一片粉色的云霞坠落在山间。纷扬的花瓣簌簌飘落,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锦茵。
而就在那株桃花树下,沈青崖看到了他。
一个身着玄色宽袍的男子,背靠着虬结的树干,坐在地上。他姿态闲适,一条腿曲起,手臂随意地搭在膝上。如墨的长发未束,随意披散着,几缕垂落在颊边。最令人心惊的是,他的双手和双脚,都被碗口粗的暗沉金属锁链紧紧缠绕、束缚,锁链的另一端,深深嵌入桃树巨大的根系与后方的山岩之中。
锁链上刻满了与山壁上同源的古老符文,此刻正散发着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光芒。
听到脚步声,那人抬起头来。
那是一张极为俊美的脸,肤色是久不见日光的苍白,剑眉斜飞入鬓,一双眸子却亮得惊人,如同淬了寒星的碎片,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邪气与探究,直直地朝沈青崖望来。
四目相对的瞬间,沈青崖心中猛地一悸。他清晰地感觉到,体内平稳运行的灵力,竟不受控制地加速流转了一瞬。而腰间无尘剑的嗡鸣,也变得清晰可辨。
是“它”。
典籍中记载,青山深处,封印着一尊上古时期便存在的“大邪物”,其名不可考,其形不可述,唯有历代守山人口耳相传:此物不死不灭,唯能以青山灵脉与上古阵法世代镇压,令其沉睡,切不可靠近,更不可与之交言。
沈青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周身灵力暗涌,已是全神戒备的状态。
然而,那被锁链禁锢的“邪物”,却忽然笑了起来。他的笑容打破了方才那种沉寂带来的压迫感,带着一种玩世不恭的慵懒。
“哟,生面孔。”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许久未曾与人言语,却又奇异地悦耳,“等了这么多年,青云山那群老古板,总算舍得换个年轻好看的来了?”
言语轻佻,目光更是毫不掩饰地在他身上打量。
沈青崖眉头微蹙。这与他预想中的“邪物”截然不同。没有狰狞的面目,没有冲天的煞气,只有一个被重重锁链束缚、却笑得像在自家后院晒太阳的……俊美青年。
“你是何物?”沈青崖开口,声音清冷,如同山间敲冰戛玉。
“何物?”玄衣男子挑眉,晃了晃手腕,锁链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如你所见,阶下之囚罢了。名字嘛……很久没人叫了,我自己都快忘了。”他歪着头,似乎真的思索了一下,才道:“好像……叫谢无妄。”
谢无妄。
无名无姓,妄念丛生。沈青崖在心中默念,更确定此名非真,更像是某种随意的敷衍或警示。
“小守山人,”谢无妄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冷淡,反而饶有兴致地问,“你叫什么?”
沈青崖抿唇不答。师门严令,不可与封印之物有任何交流。
见他戒备,谢无妄也不勉强,反而将身边一个略显陈旧的酒坛子往前推了推,锁链哗啦作响。“别那么紧张嘛。来了即是客,这山里就我一个活……呃,算半个活物吧。无聊得紧,陪我喝一杯?”
酒坛泥封已开,一股清冽又带着奇异馥郁的酒香飘散出来,混着桃花瓣的甜香,竟有些醉人。
沈青崖的目光扫过那些粗重的锁链和其上流转的符文。封印完好,力量虽古老,却依旧稳固。此“物”确实被牢牢禁锢在此,理论上,无法对自己构成实质威胁。
但他依旧不敢松懈。妖魔邪物,最擅蛊惑人心。
“职责在身,不便饮酒。”沈青崖冷淡拒绝,视线开始仔细审视整个山谷,尤其是那株桃树和锁链的根部,判断此处封印是否需要加固。
“职责?”谢无妄嗤笑一声,仰头靠回树干上,望着头顶如云的桃花,“你们青云门的人,除了守着这座破山,还有什么别的职责?一代又一代,不无聊吗?”
沈青崖不理他,指尖凝聚灵光,开始探查此地的阵法节点。
“喂,小守山人,”谢无妄却不依不饶,“这山有什么好守的?它自己待了千万年,不也好好的?倒是你们这些人,把自己一辈子搭进来,图什么?”
他的话语,像一颗石子,投入沈青崖平静的心湖,漾开细微的涟漪。他自幼被教导守山之责重于泰山,是荣光,是使命,从未有人问过他,图什么。
他图什么?他无从选择。
见沈青崖依旧不答,只是专注地检查封印,谢无妄忽然叹了口气,语气里带上了几分真实的寥落:“百年了,来的不是须发皆白的老头,就是锯嘴葫芦似的闷棍。好不容易来个年轻的,竟也是个不解风情的。”
沈青崖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百年?他被封印在这里,已经百年之久了吗?看着对方那张年轻俊美的脸,实在难以想象。
检查完毕,此地封印虽年代久远,但核心依旧稳固,只是外围有些许灵气逸散,导致了山谷的异状。沈青崖抬手,准备依照师门所授法诀,引动周围灵气,补充封印损耗。
“别白费力气了。”谢无妄忽然开口,声音懒洋洋,却带着一丝洞悉,“这‘缚神链’若靠这点微末灵力就能加固,也困不住我谢无妄了。”
沈青崖的手指停在半空。
“你引来的那点灵气,还不够给它挠痒痒。”谢无妄抬起被锁住的手腕,指尖轻轻划过那暗沉的金属,符文微光流转,将他的手指轻轻弹开,“看见没?它自有其运行法则,与整座青山的灵脉同呼吸。除非山崩地裂,灵脉枯竭,或者……”
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转而看向沈青崖,星眸中闪过一丝狡黠:“或者,守山人以身祭阵,或许能让它再紧上几分。”
沈青崖心中猛地一沉。以身祭阵?
师门典籍中,从未提及此法!
他强压下心中的惊疑,面色依旧平静无波:“邪物妄言,休要乱我道心。”
“哈哈哈哈哈!”谢无妄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好笑的事情,放声大笑起来,笑得锁链都跟着震颤,“道心?你们青云门的人,张口闭口就是道心、苍生,无趣,真是无趣透顶!”
笑罢,他提起酒坛,仰头灌了一口,清亮的酒液顺着他苍白的下颌滑落,没入衣襟。他随手用袖口擦了擦,看向沈青崖:“小守山人,人生苦短,及时行乐才是正经。你真不尝尝我这‘醉春风’?埋了五十年的桃花酿,外面可喝不到。”
那酒香确实诱人。沈青崖自幼清修,饮食清淡,从未沾过酒水。此刻闻着那香气,竟觉得口中有些发干。
但他还是摇了摇头:“不必。”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欲走。此间封印无碍,他无需在此与这邪物多做纠缠。
“这就走了?”谢无妄在他身后道,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下次来,记得带坛新酒。这陈酿虽好,喝多了也腻味。”
沈青崖脚步未停,径直向谷外走去。
身后,传来谢无妄低沉而清晰的吟诵声,带着某种古老的韵律: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沈青崖的身影,消失在了迷障之后。
山谷重归寂静,只有桃花瓣无声飘落。
谢无妄脸上的慵懒笑容渐渐褪去,他低头看着手腕上冰冷沉重的锁链,眸中情绪翻涌,最终化作一片深沉的晦暗。他抬起手,轻轻接住一片飘落的桃花瓣,指尖摩挲着那柔软的触感。
“情与貌,略相似……”他低声念完最后一句,指尖微微用力,花瓣被碾碎,粉色的汁液沾染在他苍白的指尖,如同血痕。
他抬头,目光似乎穿透了层层桃枝与山岩,望向那道早已消失的白色背影,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复杂的弧度。
“沈青崖……我们,来日方长。”
而已经走出山谷,重新感受到外界清冷山风的沈青崖,并不知道谢无妄最后的低语。
他站在山坡上,回望那片被迷雾笼罩的山谷,心中却远不如表面那般平静。
谢无妄。
那玩世不恭的笑容,那洞悉一切的眼神,那关于“以身祭阵”的言语,还有那浓郁的酒香与桃花瓣……所有的一切,都像是一幅浓墨重彩的画,强行印入了了他素来只有清修与道法的心间。
他下意识地抚上腰间无尘剑的剑柄,冰凉的触感让他心神稍定。
师门告诫没错,此物果然擅于蛊惑。
只是……
他想起谢无妄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在那看似轻佻的笑意深处,他似乎捕捉到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孤寂。
如同这绵延的青山,存在了千万年,沉默地见证着一切,却也承载着无尽的荒凉。
沈青崖深吸一口气,将脑海中纷乱的思绪压下,转身,继续向大山深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