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惊蛰山谷一别,已是数月。
山间时序更迭,春深渐至夏浓,层林尽染翠色,日光透过繁茂的枝叶,在地上投下细碎跃动的金斑。虫鸣鸟啼取代了料峭寒风,万物生机勃发。
沈青崖的生活,似乎也回归了守山人应有的轨迹。每日巡查固定的路线,加固微有松动的封印节点,于灵气充沛处打坐冥想,引导山间清气流遍周身经脉。他依旧是那个清冷自持、一丝不苟的青云门天才,白衣不染尘,剑心似冰雪。
只是,有些东西,终究是不同了。
无尘剑偶尔会在他途经某个方向时,发出极其细微的、几不可察的轻颤。而他打坐时,那片绚烂的桃花,那双淬着星子般亮光的眼眸,以及那带着慵懒笑意的声音,总会不期然地闯入他澄澈的道心,如投入静湖的石子,漾开圈圈涟漪。
“妄言乱心。”他总会在此刻默念清心咒,将那异样的扰动强行压下。
然而,当他在一处偏僻的阵法节点前凝神推演了整整三日,却始终找不到灵力滞涩的关窍时,一种罕见的烦躁感悄然滋生。夕阳西下,将他颀长的身影拉得孤寂,额角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此阵关乎一处地脉节点的稳定,若不能疏通,日久恐生变故。
就在他几乎要引动较为霸道的灵诀强行冲击时,脑海中却蓦地响起了谢无妄那漫不经心的话语:
“你们青云门的阵法,循规蹈矩,如同用尺子量出来的,好看是好看,却忘了山是活的,水是流的。”
那是他上一次巡查路过那山谷边缘时,谢无妄隔空传来的话语。当时他并未靠近,只远远以神识扫过,确认封印无碍便欲离开,却被这句话钉住了脚步。
“死守阵图,不如感受山势。灵脉如水,遇石则绕,遇壑则聚,强堵不如疏引。”
当时他只觉得这是邪物的又一次蛊惑妄言,未加理会。
此刻,面对这僵局,鬼使神差地,沈青崖闭上了眼,不再专注于脑海中完美的阵图结构,而是将神识缓缓散开,如同水银泻地,细致地去感受脚下山峦的起伏,岩石的走向,风中灵气的细微流向。
他“听”到了地脉深处灵力如溪流般潺潺流动,在此处节点前,因一处天然形成的岩体阻碍,形成了不易察觉的涡旋,导致了阵法的滞涩。
原来……如此。
他睁开眼,眸中闪过一丝明悟。不再试图强行贯通,而是引导自身灵力,如春风化雨般,轻柔地抚过那处岩体边缘,顺应其势,将淤塞的灵流悄然引向另一条天然的细小脉络。
嗡——
一声低沉的轻鸣,阵法节点光华流转,瞬间畅通无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圆融自然。
成功了。
沈青崖站在原地,久久未动。山风吹拂着他的白衣,带来草木的清新气息,但他心中却并无多少喜悦,反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困扰他三日的难题,竟被那囚徒轻飘飘的两句话点破。
这让他坚守了二十年的某些信念,产生了一丝细微的裂痕。师门所授,莫非并非唯一正途?那被视作邪物的谢无妄,对这座山的理解,竟如此……通透?
“看来,小守山人并非冥顽不灵。”
带着笑意的沙哑嗓音,突兀地在身后不远处响起。
沈青崖猛地转身,心脏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
只见谢无妄依旧被那沉重的锁链束缚着,但不知用了何种方法,那锁链似乎延长了些许,竟允许他离开了桃花谷的核心范围,来到了这片离谷口不远的山坡上。他斜倚在一棵古松下,玄色衣袍与苍翠松针形成鲜明对比,手里还把玩着一片不知从何处摘来的嫩绿叶片。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自己方才全心感受山势,竟未察觉!
“你……”沈青崖下意识地握紧了剑柄,语气带着戒备,却又因方才之事,无法理直气壮地斥责。
“我什么我?”谢无妄将叶片凑到唇边,试了试音,吹出一段不成调的、却意外空灵悠扬的旋律,然后放下叶片,挑眉看他,“帮你解决了大麻烦,连句感谢都没有?你们青云门的礼数,看来也不怎么样嘛。”
沈青崖抿了抿唇,沉默片刻,才生硬地道:“多谢……指点。”
“啧,真勉强。”谢无妄撇撇嘴,似乎不甚满意,但眼底的笑意却深了些,“不过,比起那些把我当哑巴的老古董,你总算还能说句人话。”
沈青崖不欲与他多言,转身便要走。此地虽仍在封印影响范围内,但离谢无妄太近,让他觉得……不安。
“喂,这就走?”谢无妄在他身后唤道,“阵法之道,不过是小道。你道心稳固,灵力精纯,却在‘意’与‘势’上差了点火候。可惜,可惜啊。”
沈青崖的脚步再次顿住。
“意”与“势”,正是他近来修炼时隐隐触摸到,却始终难以真正把握的关隘。师尊只说水到渠成,勿要急躁。而这谢无妄,竟一眼看穿?
他缓缓转过身,看向那松下的囚徒,眼神锐利:“你究竟想说什么?”
“不想说什么。”谢无妄摊摊手,锁链哗啦作响,“只是闲着也是闲着,看你天资尚可,却走了弯路,忍不住多嘴两句罢了。”
他抬手指了指天际流云,又指了指远处飞泻的瀑布:“云聚云散,水落石出,何曾依循过固定的法诀?你们的道,求的是‘掌控’,是‘规范’。而这山,这水,这天地,自有其‘呼吸’,其‘韵律’。”
他的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字字敲在沈青崖的心上。
“道法自然。连自然为何物都未曾真正体会,一味闭门造车,又如何能得真谛?”
沈青崖怔住了。这些话,与师门教诲大相径庭,甚至有些离经叛道。但不知为何,却与他方才成功疏导阵法时的感受隐隐契合。
见他神色动摇,谢无妄笑了笑,不再多言,重新将叶片凑到唇边,这一次,吹出的是一首苍凉而旷远的古调,曲声在山谷间回荡,竟引得几只仙鹤翩然落下,在他不远处驻足聆听。
沈青崖看着这一幕。凶名在外的上古“邪物”,吹着空灵的叶笛,与仙鹤相伴。这画面,充满了荒谬感,却又奇异得……和谐。
他没有立刻离开,也没有再靠近。只是静静地站在不远处,听着那曲声,看着流云与飞瀑,第一次,不是以守山人的职责眼光,而是尝试着,去感受这座他发誓要守护的青山,本身的“呼吸”。
夕阳彻底沉入西山,天边只余一抹绚烂的晚霞。叶笛声不知何时停了,仙鹤也已振翅远去。
谢无妄伸了个懒腰,锁链随之发出沉重的摩擦声。“好了,今日份的‘妄言’就到此为止。小守山人,再会。”
他转身,拖着那长长的锁链,慢悠悠地往桃花谷深处走去,玄色身影逐渐融入渐浓的暮色。
沈青崖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山风拂过,带来夜晚的凉意,也带来了……一缕极淡、却萦绕不散的,清冽酒香。
他低头,看见自己方才站立之处,松树根部的岩石上,不知何时,被放置了一个小巧的、用宽大树叶精心卷成的杯子,里面盛着清亮的液体,正是那“醉春风”的酒香。
旁边,还用石子压着一片花瓣,看形状,是桃花。
沈青崖的心,猛地一跳。
他盯着那杯酒,如同盯着世间最危险的毒药。理智告诉他,应当立刻拂袖而去,甚至应当施展术法将其毁去。
这是邪物的蛊惑,是糖衣裹着的剧毒。
可是……
他想起谢无妄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眸,想起他关于“道法自然”的言论,想起那苍凉的叶笛声,想起他转身走入暮色时,那看似洒脱、却莫名显得有些孤寂的背影。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拈起了那片桃花瓣。花瓣柔软,带着残留的、极淡的香气。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那杯清冽的“醉春风”上。
指尖微动,一丝灵力探出,包裹住那叶杯,轻轻一送,将其平稳地送到了不远处的一处清澈溪流中。叶杯打了个旋,载着那杯未曾沾染唇齿的酒,顺着溪水,悠悠荡荡地漂向了远方。
他没有接受。
但,也没有毁去。
做完这一切,沈青崖深吸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仿佛背负上了更沉重的东西。他转身,沿着来时的路,向山腰处的临时居所走去。
夜色彻底笼罩了青山。
在他的身后,桃花谷深处,倚在树干上的谢无妄,透过迷障望着那道消失的白色身影,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的、意味深长的弧度。
而沈青崖不知道的是,在他离去后,那杯顺流而下的“醉春风”,在溪流转弯处,被一股无形的力量轻轻托起,化作点点莹光,消散在了夜色里,仿佛从未存在过。
今夜,无人饮酒。